真是皇天不負有心人,終於有了香山城的巧遇。當看到秋菱為他做的二十四雙鞋的時候,尤其是當他得知念礽是自己的兒子和為了這個兒子,秋菱屈身做妾和年輕守寡的坎坷經曆時,桑治平的心被重重地震撼了。
他全身充滿著被愛的幸福,感受到兩情相愛的真摯與久長;然而,他為此也增添了深重的不安:今生今世,對秋菱的虧欠太多太多了!
他恨不得立即就與秋菱破鏡重圓,再譜一段有情人終成眷屬的佳話。但他不能這樣做,因為他有柴氏在室,他不能因一個女人而去傷害另一個女人。就這樣伸手便可得到的熟果,又眼睜睜地看著它懸掛在枝頭,一拖就是七八年了。如今柴氏已謝世,障礙已消除,若依舊讓兩顆火熱的心各自涼著,這一輩子還圓不圓夢,“彌補虧欠”雲雲,豈不成了空話?
桑治平借江督提塘處向香山縣發了一封急函,仍與小兒子一道住在香山縣城的秋菱很快便收到了這封信。
秋菱早已從念礽的來信中知道仁梃淹死的事,但她不知道桑治平為此已在病榻上躺了三個月。此刻的他需要自己到江寧去陪陪,秋菱還有什麼猶豫顧忌的?她讓小兒子送到廣州,然後自個兒在廣州搭乘一艘直接駛達江寧的海輪。經過半個月的海浪顛簸,終於抵達江寧,在蒼茫夜色中來到桑治平的身邊。
與上次相比,病中的桑治平明顯地消瘦了,惟獨兩隻眼睛依舊明亮清澈,與三十多年前的肅府西席沒有多大區別。秋菱急切地問:“哥,你害的是什麼病?”
“哥”,這一聲當年在肅府中背著人被秋菱叫了千百遍的稱呼,今天再次響在桑治平的耳畔,令他激動難已,三十多年前的歲月,仿佛被這一聲輕輕的呼喚給喚回來了:他們攜手回到了肅府的初戀時代,回到了那個奔騰著熱血與情愛的秋夜……五十出頭的秋菱雖身板依然硬朗,但麵容到底沒有過去的細嫩、鮮亮了。歲月就像無形的霜風,吹幹了人身的精血,凋零著人生的青春。一股更強烈的珍惜生命、把握幸福的意念在桑治平的心中油然而生。害的什麼病?這病可多啦,有對仁梃的痛惜,有對事業的迷惘,有對來日苦短的憂慮,更有對多舛命運的哀傷。總之,害的不是身病而是心病。他希望在今後,再慢慢地與她訴說衷腸,而眼下,他更希望秋菱能和他一道去選擇一種全新的人生暮年。
“我害的病,連醫生也說不清楚。這些天已好多了,此刻見到你,差不多就全好了。”桑治平望著秋菱,兩眼流露出喜悅和興奮:“秋菱,你一路上受了許多辛苦,你不會怨我千裏迢迢叫你來,太過分了吧!”
“看你說的!”秋菱輕聲地說,“嫂子不在了,你在病中能想起我,這是你心裏有我,我哪能不來?莫說江寧還不太遠,即便是關外、西北,我也會恨不得插上翅膀,馬上就飛到你的身邊。”
“謝謝你。”或許心中太激動,也或許是大病初愈,腳腿乏力,桑治平兩腿微微發抖,半天挪不開步伐。秋菱忙跨過一步扶著他。
“秋菱!”桑治平伸過手去,將秋菱的雙手緊緊地握住。這雙手,曾經是那樣的豐潤柔軟,那樣的溫馨可人,而今盡管已沒有過去的光澤和細膩,但它溫情依然,馨香猶存!摸著它,桑治平的心中充滿暖意,全身的活力在瞬間已被激發。
秋菱沒有將手從桑治平的手中抽出。在桑治平的撫摸中,秋菱感受到愛意的綿遠,青春的複蘇。在大變突來後的驚恐日子裏,在三十多年空落苦寂的歲月裏,秋菱曾無數次地渴望得到桑治平有力的支撐、愛的滋潤,也曾千百次地夢見兩個有情人緊緊地依偎著、幻想著,但今天,當這一切都真實地出現在眼前的時候,卻又因過分的激動而心緒慌亂,不知所措。
二人相向而坐,思緒萬千,卻一時無言。
“秋菱,”沉默好一陣後,桑治平先開了口,“那年念礽結婚時,我特為換上在香山拿的那雙鞋,你注意過沒有?”
秋菱點了一下頭,心中蜜蜜融融的。
“你為我去熱河做的那雙鞋,我一直舍不得穿。我現在穿給你看。”
桑治平說著,從身後櫃子裏取出一個布包來。秋菱眼睛一亮,這塊藍底白花家織布,正是當年她親手從箱子裏挑出用來包鞋的,想不到,三十多年後再次見到它,依然光鮮如新!
打開藍布包,裏麵露出一雙男式布鞋來。這雙她一針一線飽含著情與愛所納出的鞋子,鞋底仍然白淨無染,顯然還從沒有穿過。鞋子依舊,納鞋的人卻再也不是當年的妙齡少女了。重睹舊物的一刹那間,秋菱有一股悲涼的滄桑感。
桑治平慢慢地換上新鞋,然後離開椅子站起來。在秋菱的攙扶下,來回踱了幾步。
“秋菱,這鞋子穿在我的腳上好看嗎?”
一股從心靈深處湧出來的笑意,布在秋菱那被歲月剝蝕被海風吹皺的臉上。她輕輕地點了點頭,卻沒有說一個字。
藍花布包的這雙布鞋,其實包的是秋菱的一顆心,是秋菱當年的青春憧憬。她想像著:等他一回來,便和他商量婚嫁的事情,由他向肅相去請求。若肅相寬宏大量的話,是可以放她出相府的。若肅相不同意的話,她就向肅相請求,以公子考取秀才作為交換條件:明年公子考取秀才了,不要任何酬勞,隻要放她出去就行了。她相信對他來說,這不是難事。從小失去家庭歡樂的窮苦丫頭,是多麼渴望得到愛情,盼望有一個屬於自己的小家啊!誰知世事竟如此不可預料,人生的遭遇竟是如此坎坷。熱河行官的那場政變,不僅摧毀了煊赫一時的肅府,也打碎了她的美好追求。她突然覺得自己好比一個遇到災難的船客。大船沉沒了,她成了一個無辜的受難者,是死是活,漂向何方,歸於何處,都隻能閉著眼睛聽天由命。雖說後來沒有死,也有了丈夫和家,但這一切都不是當初的設想。就像魚翅和粉條一樣,看起來相差無幾,親口品嚐者則知道滋味是根本不同的。
就在徹底絕望的時候,香山巧遇,帶給她無比的驚喜。她也曾因此燃起過一星圓夢的火苗,但無情的現實很快便將這火苗給澆滅了。“能夠有這樣的結局,也算蒼天沒有虧待自己了。”這些年來,秋菱在每一次的思念之後,便都這樣自我安慰著。
“歇一會兒吧!”秋菱將桑治平扶到椅子邊。“你病還未全好呢!”
“秋菱,”桑治平望著坐在對麵的夢中情人,深情地說,“你這次就別回香山去了,我們結合吧!讓我伴著你,也讓你伴著我,共同釀造一段美好的晚年吧!”
秋菱先是一愣,隨即便是酸甜苦辣種種況味一齊湧上心頭。盼了多少年,終於盼到了這一天。這句本是三十多年前就應說出的話,卻因別人的爭權奪利而推遲到今日,本應是“美好人生”,卻變成了“美好晚年”!
這是甜,還是苦?這是幸福,還是不幸?望著窗外的那輪明月,它依然如當年一樣的皎潔明亮。月亮呀月亮,三十多年,在你不過一眨眼工夫,但對一個人來說,它卻是半輩子!
秋菱的眼眶裏淚水漣漣,好半天,她才說了一句:“都已經是五六十歲的人了,還要結合嗎?”
“要,要!”桑治平連連說,“就算活到八十歲吧,也還有二十多年的日子哩。陳酒要比新酒香,夕陽更比朝陽美,我們好好合計下,把這二十多年的日子安排得快快樂樂的。”
秋菱抹掉眼角邊的淚水,說:“怎麼安排法,你說給我聽聽。”
“首先,我要辭掉這份幕友差使。”
“辭職?”秋菱有點驚訝。“張大人會同意嗎?”
“我要說服他同意。”桑治平鄭重地說,“我在名利圈子裏兜了大半輩子,越到後來越覺得這個圈子其實很窄,人隻有跳出名利場,才會領略到天地的寬闊。離開肅府後我在大江南北漫遊了好幾年,看到了宇宙的壯美、山川的雄奇,隻是因為心裏總在想著找你,沒有很好去感受;後來在古北口隱居好些年,因為心裏老想著建功立業這檔子事,也沒有仔細地去品嚐生活。這一兩年來,我開始悟出了一個道理:名利不必去追求,事業也不是你想做就能做得成的,人的生命隻有一次,好好地享受人生才是正事,而人的生命也隻有融於天地造化之中,才能得到大美;必須跳出名利場這個小圈子,才能進入大境界。有你在一旁,我的心靈算是有了真正的依托。我要和你攜手融於大美,就像當年範蠡攜西施泛舟太湖一樣。我想張大人會理解的。”
秋菱一時還不能琢磨透桑治平心情變化的大道理,作為一個普通的女人,她本能地認可桑治平的這種選擇。
“離開總督衙門,我們將到什麼地方去住?”
“在張大人幕府裏做了十三四年的幕友,我已積蓄了四千兩銀子,粗茶淡飯,夠我們用了。我們可以回我的洛陽老家去住,也可以四海為家,隨處租房子住。”
“好!四海為家更好!”秋菱的臉色開始明朗起來,稍停一會,她又擔心地說:“我還沒有跟兒子們說哩,奶奶都做了八九年,五十出頭的人了,還要出嫁,兒孫們會看笑話的。”
桑治平笑道:“耀韓怎麼看,我還不大知道。但我們的念礽,我想他一定會讚同的。他在美國十多年,受的是西方教育,西方女人改嫁再婚,是很普通的事,念礽對這事一定會是開明的。哥哥都同意了,弟弟還有什麼話說?萬一他們兄弟還有點遲疑的話,就幹脆把事情的原委都給他們挑明了!”
“別,那些事千萬別告訴他們。”秋菱的臉紅了起來,急忙止住桑治平的話。
桑治平開懷大笑起來,快樂給他帶來了力量。他發現自己的病頓時好了七八分,趁勢把羞澀而喜悅的秋菱摟入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