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麻子、羅二一人一句,說得張仁梃猶豫了。帶兵還得要愛兵呀,這是嶽父大人一再叮囑的。愛兵如子,這是曆代名將的共同特點。有兒子過生日,做父親的不慶賀嗎?何況在城裏這樣巧遇,不和他們喝兩杯,也是說不過去的。
張仁梃答應了。二人興高采烈,擁著隊官走進旁邊的一家小酒店。羅二、於麻子一邊說著奉承話,一邊勸酒。仁梃畢竟隻有二十五六歲,經不起如此勸,幾杯酒下肚便失了分寸。三人你一杯我一杯,直喝了個把小時,都有七八分醉了。仁梃也不想喝了,邁出酒店門檻時,腳步有點趔趔趄趄的,於是,羅、於二人一人一邊攙扶著仁梃往督署走去。快到督署大門時,羅、於二人說:“衙門我們進不去,張隊官您自己走吧,我們就此告辭回營房了。”
這一路被風吹著,仁梃覺得酒醒了許多,便說:“不要你們送了,你們趕緊回去吧!”
仁梃走進督衙時,守門的衛兵見二公子走路有點歪斜,忙過去扶他,聞著滿嘴酒氣,知他喝了不少酒,關心地問:“醉沒醉,要不要扶?”
仁梃不想讓督署衛兵知道他喝醉了酒,便揮手說:“我沒醉,不要你們扶。”
說罷,徑直向裏麵走去。衛兵見狀,也沒有再去攙扶他。兩江總督衙門的西麵,三十年前是天王洪秀全的西花園。西花園裏有一個人工挖掘出的池塘。這口池塘又大又深,裏麵種著荷花,養著各種名貴的觀賞魚,池塘裏還有一艘碩大的石舫,通過一座九曲回欄與岸邊聯係著。池塘與石舫給西花園增添了許多美色。因此,盡管是長毛頭子留下的東西,大清的曆屆總督都笑納不廢。仁梃的家便在這池塘的北邊。
當下,仁梃沿著這熟悉的池邊小路向家裏走去,冷不防,從花草叢中鑽出一個身著夜行服的蒙麵人來。
那人從背後沒發出一點聲音地來到仁梃的身邊,待到仁梃發現有人時,他早已被那人舉了起來,沒來得及叫喊,便被投入池塘深處。仁梃本不會遊水,又加之喝醉了酒,渾身無力。他在池塘上上下下地竄了幾下後便沉了下去。可憐一個前途似錦的製台公子,一個閨中嬌妻稚子盼歸的年輕男人,便這樣在自家門前的池塘裏活活地被淹死了。
第二天中午,當仁梃的屍體浮出水麵時,整個總督衙門立刻像滿鍋沸水似的鬧騰起來。張之洞聞訊趕到池塘邊時,桑燕早已哭倒在丈夫的身邊,暈死過去。桑治平也是老淚縱橫,緊緊地握住女婿那早已僵冷的雙手。看著一個月前尚神采飛揚地對他講述自強軍內的種種狀況,對自己的見習隊官業績充滿信心的兒子,如今卻這樣全身浮腫,臉色鐵青地凶死在衙門裏,張之洞隻叫了聲“梃兒,你怎麼會這樣”,便立時覺得天旋地轉,眼前一陣發黑,頹然倒地。
醒過來的時候,張之洞已躺在自家的床上,旁邊圍滿了人。他的情緒已安定許多。
他望著佩玉問:“虎子媽怎樣?”
虎子是仁梃出生才兩個月的兒子的乳名。
佩玉道:“她昏睡在床上,還沒醒過來。”
張之洞又轉眼對女兒說:“我這裏沒事,你和你姨這幾天都到你二哥屋裏去,照顧你嫂子和侄兒。”
準兒含著眼淚點了點頭。
看到大根在旁邊。他對大根說:“仁梃怎麼會死在池塘裏,你代我去請江寧縣令一定要查清楚。”
“四叔,”大根走前一步說,“昨天下午,江寧藩台、江寧縣令都來了,還帶了一批仵作,將二少爺全身細細地看了。二少爺身上有很重的酒氣,頭部、喉部、胸腰部這些要害的地方,也沒發現被擊打的痕跡。仵作們說,初步估計,二少爺可能是喝多了酒,失足摔到池塘裏去了。又據門衛說,他們是昨夜十一點多鍾看到二少爺回來的,滿嘴酒氣,走路也走不太穩,要扶他不讓扶。”
張之洞閉著眼睛,一滴滴渾濁的淚水從眼眶裏不停地流出。好長一會兒,他才將督署總巡捕叫到跟前說:“你去對江寧藩司和江寧縣令說,此事不要鬧得滿城風雨了,有人問起來就說是失足落水的。隻是仁梃死得很蹊蹺,他一向不多喝酒,怎麼會醉到這種地步?他說工兵隊複雜,要下死力整頓,是不是得罪了人,別人有意害了他?這事沒有根據不能亂說,還請江寧縣和自強軍督辦處一道去細細查訪。”
總巡捕安慰道:“大人好好將息,要為國家保重。二公子的事,我一定會叫江寧縣和自強軍嚴密查訪,弄個水落石出。”
仁梃的葬禮完後,大根帶著一班子人將他的靈柩運回南皮原籍落葬。
那夜將仁梃丟下池塘的蒙麵人正是魏幺爹。這個老兵油子犯下這樁傷天害理的事竟然如同無事一般,依然和他的兩個把兄弟在工兵隊裏吃喝混日子。江寧縣和自強軍督辦處密查暗訪了好一陣子,也沒有查出什麼線索來,遂一致認為張仁梃是酒醉落水,與旁人無幹。這樁督署衙門的大奇事,風風雨雨半個月後,也便漸漸平息了。
除老父、嬌妻外,仁梃的死還給另一個人的心靈以沉重的打擊,此人便是他的師傅、嶽翁桑治平。十年師生,本已情同父子,這三年來又做了女兒的丈夫、外孫的父親,情誼加上血脈之間的聯係,使得桑治平悲痛不已。桑治平在仁梃的身上,寄托了重大的期許。
剛離開古北口,跟隨張之洞來到山西的那幾年,桑治平對自己仍抱著很大的信心;相信可以借助張之洞的權位來施展自己鑽研多年的管桑之學,趁著眼下年歲尚不大精力尚充沛的有利時機,再拚搏一次,以期不負平生。
來到兩廣後,張之洞力倡洋務,在念礽等一批從歐美回國的留學生麵前,尤其在後來辦鐵廠、槍炮廠、辦布紡絲麻四局等洋務局廠的過程中,桑治平強烈地感到了自己與念礽等人之間的距離。這距離不僅是兩輩人之間的代溝,更是中國傳統治術與西方科技之間的巨大差異。桑治平常常想:導中國於富強的,看來應是來自西方的那一套學問,不可能再是中國的傳統治術;包括自己多年來所潛心探索的管桑之學在內,或許都要向西學洋技讓步了。
每當這種時候,桑治平心中常會湧出一股濃重迷惘感和失落感,也因此而萌生過再度歸隱的念頭。然而桑治平畢竟沒有歸去,一個重要的原因便是為著仁梃。
桑治平想:自己是年歲偏大,不可能再攻西學洋技了,但仁梃還不到二十歲呀,他還可以學洋文讀西書,以後中西會通、華洋兼資是能做出一番大事業來的。為國家造就一個人才,為自己贏得良師的稱讚,這不也是中國士人的美好抱負嗎?為此,他把尚在度蜜月的女婿親手送到了武昌自強學堂,讓他拜紅毛藍眼睛的洋人為師,讀英文,學測算製造。女婿在洋學上的長進,使桑治平看到了未來的希望。但是也就在這幾年裏,念礽對湖北洋務局廠的批評,又常令他憂慮。
念礽多次在他麵前講鐵廠槍炮廠的弊病:貪汙、浪費、懶散、無序、人浮於事、裙帶風氣重,這些弊病正在吞食局廠的軀體,汙染局廠的光彩。員工大部分不懂技術,扼控局廠大權的又都是些不知管理隻想做官的候補道府,再加之湖北官場,從巡撫到州縣,真正支持辦洋務的人寥寥無幾,不敢公開反對,隻是礙著一個張大人而已。念礽常常感歎:中國的洋務事業,好比一隻黑夜航行在大海中的木板船,沒有光明,沒有導航燈,風浪大,自身能力小又孤單無援,走一步算一步,隨時都有被風浪打翻的可能,前景實在渺茫得很。
桑治平聽到這些話後,對眼下紅紅火火的湖北洋務,常會無端冒出火滅政息的預感來。
去年秋冬的戰事和今春京師的公車上書,更給桑治平敲起了警鍾。一次割地三大島,一次賠款相當於全國兩年的收入,京師輦轂之地,千餘名應試舉子集體抗議朝廷。這三件事,都是史無先例的。而就在舉國悲憤的時候,頤和園的太後六十大壽慶典,依舊糜費奢豪地如期舉行。日本的太後是賣掉首飾買軍艦,中國的太後是用買軍艦的銀子來修園子,而且一天四萬兩銀子的花費。這個老太婆,半月就要花費掉一艘吉野號,兩個月就要花費掉一艘超級主力艦,一年就要花費掉一支全國性的海軍。
有如此太後在朝,決不可能建成同仇敵愾、共赴國難的氣氛,隻能促成亡國敗家、改朝換代!大清國或許不久就會有大亂,亂世中誰還來辦洋務局廠?那時要的是軍隊。當張之洞署理兩江、辦起江蘇自強軍時,桑治平就想過,應該勸張之洞效法當年的曾國藩,將自強軍牢牢控製在自己的手裏,若大帥本人不願意,則由少帥去代行其職!
仁梃當自強軍隊官的那幾個月,是桑治平近年來最為欣慰的日子,誰知飛來橫禍,奪走了未來自強軍統帥的年輕生命!
桑治平終於病倒了。病榻上的桑治平思前想後,心中滿是愴傷。他不止一次地捫心自問:這該不是上天在警示我,濟世之夢不要再做了?
一生以功名事業為追求目標的桑治平,在大夢初覺的日子裏,一麵與宏抱偉圖漸離漸遠,一麵卻對情感世界的向往與日俱增。
柴氏去世又將近一年了。回憶與柴氏結褵的二十五年歲月,他發現,於柴氏,居家過日子的成分多,愛戀的成分少。
他一生真正眷戀的曆時愈久思念愈深,常常是無須想起便悄然襲入心頭的,卻是在他情竇初開時,那個肅府小丫頭送給他的含情脈脈的目光和純情少女的溫馨。在刀光劍影的熱河行官,在漂泊尋覓的孤旅村舍,這目光和溫馨,常常會不期而然地浮出,成為前行的動力,中宵的慰藉,有時,甚至會是他生命的全部。就在與柴氏做夫妻的年代裏,它有時也會像遙遠天際邊的一點星光,向他閃爍著神秘的魅力,令他生發出一股急欲奔去的衝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