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二毛給剃頭匠鬆了綁,然後搶先坐在了一塊石頭上,昂起了脖頸。剃頭匠舒展了一下胳臂,讓人拎來熱水,按下劉二毛的頭顱,又洗又撓,然後執刀,動作嫻熟,剃頭光,刮臉淨,三下五除二,哈氣兒工夫便完工了。
匪首鬆了一口氣。
最後那匪首也讓他剃。他很下工夫,為匪首刮臉兩個時辰,動用了渾身的解數,又掏耳又打眼兒,直癢癢得那匪首昏昏欲睡。那時候太陽已升老高,陽光如針般在林間穿來梭去。那匪首的臉被陽光分割得光怪陸離。剃頭匠四下望了一眼,見土匪們正在洞口處啃骨吃肉早對他放鬆了警惕,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用剃刀摁住了匪首的咽喉。
“你要幹什麼?”匪首一下子醒來,驚恐萬分地斥問道。
“你殺了我那懷孕的妻子,我要要你的命!”剃頭匠怒火滿腔。匪首麵色蒼白,正欲高喊來人,剃頭匠的手脖兒一硬,匪首的一腔熱血便如天女散花般躥出丈餘。
匪徒們聞之大驚,山洞前一陣混亂和騷動,奔跑聲呼叫聲響成一片。瞬間工夫,剃頭匠便被團團圍住。無數個光頭在閃爍,無數個槍口在晃動。剃頭匠並不見怕,坦然地望了望匪徒們,擲下剃刀,對一匪徒說:“請給我一顆用子母水洗過的子彈!”
那土匪怔了片刻,終於掏出一顆扔給了他。剃頭匠拾起子彈掰出彈頭兒,一下吞進了肚裏,伸了伸脖頸對眾匪說:“諸位都有母親,沒有母親也就沒有我們!女人是傳宗接代的聖物!想想母親想想妻子想想子女吧!我已報了仇,妻兒的血已與我的血彙融!諸位請便吧!”
剃頭匠說完,摩挲一下光頭,然後便迎著斑駁的陽光朝坡下走去。
眾匪愕然一時,然後就一齊開槍。子彈如雨般網住了剃頭匠,可剃頭匠仍在朝前走。
匪徒們又一同開槍射擊,子彈又一次如雨般網住了剃頭匠,可剃頭匠仍在朝前走。眾匪不停地開火,直到打完最後一顆用“子母水”洗過的子彈,那剃頭匠仍在朝前走……
突然,身後發出女人的大笑聲。眾匪扭頭望去,見匪首的婆娘正站在一個高坡上。她那秀美的長發在風中招展,陽光透過樹枝映在她那娟秀的麵孔上,如同一朵盛開的白牡丹。
匪首婆娘雙手提槍。
匪首婆娘腆著大肚子。
匪首婆娘凸起的肚子在山風中抖擻,內裏那顆生命的聲響仿佛在撥動著每一個人的心弦。
山上山下一片寧靜。
匪首婆娘說:“我的孩子還未出世,可他已沒了父親!這個人隻講什麼女人是聖物,可他卻忘記了丈夫在女人心目中的地位!我丈夫雖壞,但他畢竟是我的丈夫!”匪首婆娘說完,笨拙地舉起手槍,摳動了扳機。
剃頭匠應聲倒下。
匪首婆娘望了望眾匪說:“諸位良知覺醒,已不配當匪,散夥吧!”說著她擲了雙槍,用包單包了匪首的頭顱,艱難地朝山下走去……
我在諸多有關描寫土匪的作品中,這個開頭無疑是最受編輯先生們青睞的。其實這個素材是我二十多年前在一個十分偶然的機會中獲得的。那是一個多事的冬天,我曾以一個紅衛兵的身份看管過一個瘸腿的女人。在她無聊我也無聊的一個晚上,我用兩支劣質的煙卷獲得了這個故事的開端。可惜,幾天後的一個夜裏她不幸被打死了。我望著她那半張的嘴巴,像望到了無數個秘密,心裏很是惆悵。
多少年以後,這個真實而又荒誕的故事時刻在我的腦際裏翻騰。後來我下決心走訪許多老人,目的是要尋找出一個稀奇古怪的故事達到狗尾續貂的效果。
我在那次疲勞不堪的采訪中收效甚微,隻是有一條得到了證實:那支土匪隊伍早在半個世紀前就不複存在了!許多荒誕無稽的傳說多是從那個土匪婆下山為開端然後朝下延續的。鄉下人毫無保留地為這個故事注入了自己的聰明才智,演繹出諸多令人生疑的枝枝蔓蔓。事實上那個土匪婆下山之後一直下落不明。那些拙劣的傳說故事始終引不起我的興趣。那幾天,我在那個小鎮裏轉來轉去最終一無所獲。就在我十分頹喪準備離開那個山下小鎮時,事情的發展竟有了非常理想的轉機。
那是一個明媚的早晨,絢麗的彩霞剛剛溢出山巔灑落在我居住的那個個體戶開辦的小客棧時,突然有人急促而又謹慎地叩響了我的房門。我慌忙整理了一下淩亂的床鋪,然後才好奇地拉開了門閂。門前站著一位須發皆白的老人,他的雙目間殘留著倦意,嘴巴由於缺牙朝裏凹癟著。他怔怔地望著我,好一時才說:“你要寫那個女匪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