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4章 為張岱立傳(2 / 3)

周作人曾提出:“人多有逃現世之傾向,覺得隻有夢想或是回憶是最甜美的世界。講烏托邦的是在做著滿願的晝夢,老年人記起少時的生活也覺得愉快,不,即是昨夜的事情也要比今日有趣:這並不一定由於什麼保守,實在是因為這些過去才經得起我們慢慢地撫摩賞玩,就是要加減一兩筆也不要緊。遺民的感歎也即屬於此類……”(《〈陶庵夢憶〉序》)這裏值得注意的是回憶的美化作用與變形效應。我們透過張岱之眼看到的張岱之生命,與張岱真實之生命絕非同一生命,而當我們受到客觀限製、不能不透過張岱之眼來看他的生命時,我們應時刻提醒自己其實是戴了一副不知道它是有顏色的還是有汙點的還是有凸凹的眼鏡。作為曆史學家,史景遷卻沒有對自己倚賴的這些史料進行方法論批判,不能不說是造成這部張岱傳平淡乏味的深層原因。

張岱極富特色的文學語言如何能在被挪用、被轉譯時仍保存其活力,這對史景遷這樣一位語言曉暢優美的文體家來說也是一個很難解決的問題。讓我們仍以《湖心亭看雪》為例,文章結末:“舟子喃喃曰:‘莫說相公癡,更有癡似相公者。’”舟子的雋語到了史景遷筆下變成這樣:One can’t accuse young master of being a total fool, for here are two others even more foolish than him.文意大體無誤,然而可以想見,英語世界的讀者讀到此句時的審美感受當與我們讀到該句的白話文翻譯時的感受相近。“癡”與foolish在兩種語言中的效果差異相當大,而“更有癡似相公者”的不確定指向也與明說“另外有兩個人”截然不同。我們有理由相信,《回到龍山》英文原著的讀者可能因為無法感受到張岱的文字之美而對其在中國辭章史上的地位表示懷疑。

如果說侈談文學語言的效果對於一部傳記來說未免有苛刻之嫌,那麼關於文本資料的翻譯準確性的討論總應該算是題內話罷。首先,我們必須承認,晚明文人的詞句並不天然地比秦漢文章好懂,翻譯的難度也絕對不會比白話文低。其次,就一部關於中國曆史的英文著作而言,《回到龍山》駕馭史料達到了過於豐富、過於密集的程度,這就令翻譯的工作量和難度同時激增。盡管史景遷一方麵有相當多的現成西文文獻(如Philip A. Kafalas關於張岱的英文博士論文及專著、Brigitte Teboul-Wang的《陶庵夢憶》法譯本)可以依靠,另一方麵有不少以中文為母語的研究助手幫忙翻譯校正(《回到龍山》謝詞中提到四位),但似乎仍有一些語言和典故的難點沒能解決。

在此試舉幾例,稍作解說。《回到龍山》引張岱《和貧士七首·其一》,末兩句“悄然思故苑,禾黍忽生悲”被譯作:I silently think of my former home, /And suddenly I feel sad, even as I plow along(第227頁)。用白話直譯過來,即是說:我靜靜地想著我以前的家,突然之間,悲從中來,哪怕是在我犁地的時候。史景遷似乎沒注意到,“禾黍忽生悲”用的是《詩經·黍離》之典,並非實指,更與犁地與否沒有關係。

再如,《回到龍山》講張岱讀書的情形,說:Reading about such moral and courageous people from earlier epochs swept him along on an emotional surge: he became“like a tiger or wolf who just sighted meat, or a piece of ice that is placed next to a blazing cauldron.”(第140頁)用白話直譯過來,即是說:讀著古往今來節義之士的事跡,張岱情緒激動,他變得“像見到了肉的虎狼,又像放在煮沸的大鍋邊上的一塊冰”。這裏依據的實際上是張岱《古今義烈傳》自序,文曰:“餘於節義士,竊以為然。當其負氣慷慨,肉視虎狼,冰顧湯鑊,餘讀書至此,為之頰赤耳熱。”顯然,“當其負氣慷慨,肉視虎狼,冰顧湯鑊”,一氣貫注,說的都是“節義士”的表現,而不是張岱的表現。那麼,“肉視虎狼,冰顧湯鑊”究竟是什麼意思呢?“肉視”見於溫庭筠《題李衛公詩二首》,當中一句“肉視具僚忘匕箸”是說李德裕將僚屬看成是可以吃的肉,連匙和筷子都不用。“肉視虎狼,冰顧湯鑊”是說節義之士見了會咬人的虎狼隻當它是可以吃的肉,見到煮人的鼎鑊就好像它沒有什麼熱度,全然不把生死放在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