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心純粹,世事難平。先生在一篇文章中講到過,文學研究隻是其生命中的一個方麵。縱觀百餘年的中國,大約隻有到了20世紀與21世紀之交,才出現了大中小學、碩士博士一路讀上來的純粹的書齋學人。一個多世紀的動蕩時勢,造就了學院與社會、文人與政治的難解難分的糾葛。先生甚至說,燕園的特性就在於它的“不單純”:“燕園的魅力在於它的不單純。就我們每個人來說,我們把青春時代的痛苦和歡樂、追求和幻滅,投入並消融於燕園。它是我們永遠的記憶。未名湖秀麗的波光與長鳴的鍾聲,民主廣場上悲壯的呐喊,混成了一代人又一代人的校園記憶。一種眼前的柔美與曆史的雄健的合成,一種朝朝夕夕的弦誦之聲與歲歲年年的奮鬥呐喊的合成,一種勤奮的充實自身與熱情的參與意識的合成。這校園的魅力多半產生於上述那些複合豐富的精神氣質的合成。”先生自己就不是單純的文人。他出生於福州一個貧寒卻又有著悠久家族史的謝家(堂號曰“寶樹”,和冰心先生可能是同宗),受到冰心、巴金先生的作品感染,黑暗現實的激刺,開始了最初的文學寫作,傾吐自己的憤慨不平。在福州解放後的一個星期,就投筆從戎,在戰爭硝煙尚未散盡的海防前線,巡疆守土,並且加入了中國共產黨。但是,那個年代特有的“革命軍人”和“中共黨員”的光環,並沒有籠罩在他身上。1954年,在即將實行軍銜製之前,先生被安排轉業,個中原因,是他有個哥哥在海峽對岸的台灣就業(就是《給濤哥的信》中的濤哥),被視為有“海外關係”,不被信任。這樣的陰影,一直伴隨著先生,直到改革開放的時代,使他一直是個“邊緣人”,既有著非凡的經曆,又拖著不詳的暗影。不知道這種“邊緣人”的心態,和他後來對詩歌的“異端”,即“朦朧詩”的鼎力支持,是否有內在的關係?我這篇短文,無法展開這個話題,隻想給有心人提個醒。
先生熱愛生活,興趣廣泛。他喜歡種花養鳥,喜歡遊山玩水,喜歡照相。這些愛好,在他的文字中也有所表現。先生還是個美食家。近些年來,每年我們都有幾次師生聚餐,菜肴上了桌,我們每每要請先生點評,也非常認可先生的精致口味。同時,先生又有豁達和融通。他經常會對一些菜肴讚不絕口,而且親力親為,大快朵頤,讓共餐者也胃口大開,頻頻動筷子。但是,先生卻很少會說哪個菜難吃,味道差。一起進餐的次數多了,我悄悄問過,先生說,味道好壞,都是別人點的,何必掃了別人的興致呢?還有,先生酒量極好,興致極濃,每逢聚餐,眾弟子各自帶來白酒、紅酒、洋酒,加上餐廳裏的啤酒,先生是來者不拒,有“酒”無類,而且每每倡導把桌上所有的酒都“掃光”,讓我們幾個弟子屢屢醺醺然搖搖晃晃而歸。我這次編選先生的散文,忽然發現,這麼喜歡點評餐飲菜肴,先生卻沒有一篇談美食的文章。先生答曰:有心無力,沒有時間啊。
從詩歌說到美食,似乎有些拉雜。我的意思是說,在先生這裏,對待餐飲菜肴,和對待詩歌的態度有些相似,第一,有教無類;第二,選精拔萃。前者是基礎,沒有一個廣泛的視野,沒有一個大規模的播種和助長,就沒有廣袤的原野;後者是典範,是標高,是追求的目標。兩者兼顧,當然是最難的,卻也保證了先生足以掌握各個領域的原生態,足以體現一個熱愛人生、興趣廣泛的學者的博大襟懷。純粹與不純粹,就在此交彙。當然,這和好好先生無關。新舊世紀之交,先生對詩歌現狀疾言厲色的批評,曾經讓很多青年詩人甚為不快,似乎當年的“青年導師”演變為“詩歌殺手”,先生卻堅持己見,反複言說——有接受,就有拒絕;有擔當,就有選擇。是為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