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序(1 / 2)

張誌忠

編選這本散文集,讓我有重新審視謝冕先生的人生軌跡的機會。

放眼望去,近代中國以來,世事滄桑,變化頻仍,形成一個又一個的斷裂層。同時,抵近觀察,一代又一代的人們,以他們的生命的連續性,創造著也彌合著、體現著也超越著這一個個的斷裂,加入和推動著時代,延續著文化的傳承和曆史的命脈。

謝冕先生的一生,可以說是為詩歌的一生。從40年代後期在福州的報紙上發表散文詩算起,到現在仍然在擔任北京大學詩歌研究所所長,仍然在發表詩歌研究論文,主編《詩探索》,他對詩歌的追求和品評,跨越了六十餘年的漫長之旅。

多年來,先生為中國新詩的經典化,為推動新詩潮的發展,花費了大量的心血。50年代末期,他和北大的幾位同學一道,編寫《新詩發展概況》,這是中國現代新詩發展史的第一次全麵梳理;新時期伊始,他率先為“朦朧詩”呐喊助威,如今,當年的“異端”已經成為今天的“正典”;近年來,他又致力於《百年中國新詩大係》的主編和出版工作,以浩大的篇幅和磅礴的熱情,樹立一座新詩的豐碑。

尤為可貴的,是他對青年詩人的著意扶持,三十餘年間,他為青年詩人作序寫評,不遺餘力,在當代詩評家中可以說是為數最多用心最多的。收在《閱讀一生》中的《女性的天空》全輯,隻是其中的一小部分。早些年間和先生交談,我曾經勸他說,不用這樣來者不拒地接待和支持每一個來訪者、來信者的作序寫評的懇求,這樣的雜事太多,沉不下心來,會妨礙了做更重要的學術研究。先生對曰:不能把青年人擋在門外啊。那些來自遠方的訪客和書信,在先生這裏得到了熱情的回響,不管是出版社的正式出版物,還是詩人們自己印刷的作品集,不管是有過一麵之緣,還是素不相識,在先生這裏都不會碰壁。甚至還有這樣的情形,一位不知名的青年人已經去世,他的哥哥為了滿足亡者的心願,將他的詩歌編成集子,到先生這裏求序,先生欣然允諾。在先生這裏,與青年詩人的交流,並無等級差別,首先是一種情感和詩性的撞擊吧。就像魯迅當年,為那麼多的青年作家寫序,稱讚青年人的生命熱力,被魯迅評價過的青年作家,有許多今日已經湮沒無聞,反而是魯迅的文字成為評論文體的典範。但是,文學評論,畢竟不是選擇“績優股”和“潛力股”進行投資,扶植新人,推薦新作,以“新鬆恨不高千尺”的迫切,為新人新作推波助瀾,又在這種推助中,為當下文壇留下參差錯落的風景,才是這些真正有見識有熱情的大家們的風範吧。反觀諸己,若不是當年先生不棄草芥,把稚拙愚鈍的我收留在門下,耐心提點,在先生來說,不過是少了一個來自古城太原的弟子而已,在我自己,可能人生的軌跡就會產生很大的改變,學術之路會走得異常艱難吧。

中國的傳統詩論,不論是以詩論詩,如杜甫《戲為六絕句》,還是寫成散文體,如鍾嶸《詩品》,都是非常富有詩性的,有內在的抒情色彩。先生的詩評,承其脈絡,又兼得別林斯基的思想空間和華美色彩,無論篇幅短長,都是非常感性的,用今天習用的組詞法來說,是非常富有情感的力量,既有哲人的睿智,也富有詩人的華貴。他往往不喜作一二三四式的排列,不做純客觀的遠距離的分析,總是會擷取詩人創作的若幹特征,用自己的強大的“主觀戰鬥力”——模仿胡風的話語——將其生發開去,在相互的心靈撞擊中,形成慧眼獨具的評論。讀其評論,既是在理解詩人,也在同時閱讀先生的心靈。

先生是一個非常純粹的文化人,堅守著自己的人生理想和行為準則。他並不拒絕電視,不拒絕流行,非常喜歡電視台播放的一些流行歌曲,鄧麗君、毛阿敏,都是為他所欣賞的歌手。2008年,他還在擱筆多年後寫了一首朗誦詩——《做夢都想跳芭蕾的李月》,由老藝術家顧威在關於汶川地震的電視詩歌朗誦會上朗誦,一時傳為佳話。但是,他又是和電視保持距離的,多年來,他都拒絕做電視訪談,拒絕麵對電視做即興的評點(唯一一次破例,是在深圳參加讀書月活動,遭遇的猝然發問,對讀書活動予以高度評價)。往大裏說,現代傳媒對信息傳播的霸權,對被訪問者的預定誘導,以及麵對鏡頭的表演性,都讓先生心存警覺,避而遠之。往小裏說,在許多場合,先生的發言,都是精心準備的,都是先寫成文字的,盡管他從來不念稿子,而是在特定的場域中,將有備而來和即席發揮、理性思索和情感飛揚,融合得天衣無縫,但是,內在的嚴謹,一以貫之。2009年,我主辦一個名為“中國當代文學六十年”的國際學術研討會,請先生與會助陣。先生事先就提出,沒有準備,隻到場,不發言,我也不再強求。他拒絕電視采訪,避免記者們的“突然襲擊”,我想這也是原因之一。這是先生對學術研究的莊重態度使然。最讓我感慨的是,先生七十壽辰時,為了表達我們的敬意,十幾個弟子在壽宴之前,舉行了一個非正式的“謝冕先生學術思想座談會”。我們都是即席而談,臨場發揮,到先生致辭,他卻從衣袋裏掏出事先準備好的講稿來,令我們汗顏無地。他還寫過一篇《我隻想改一個字》的短文,為自己當年在文章中用了那麼多的“匪”字感到羞愧。“蔣匪”、“白匪”、“共匪”,曾經是數十年間的流行話語,彼此彼此,互相“對等”,並非哪個人的首創,先生不過是沿用了現成的熟語,但他絕不推諉自己的責任,對自己進行毫不留情的清算,卻是至純之人方能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