嶽震寰在石階上稍停了停,才繼續走前。
屏風後到底是怎樣的地方他雖然不知道,在跨進這道門之後已等於走進地獄。
這道門也就等於是地獄之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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屏風後千紅萬紫,仍是一條碎石小徑蜿蜒其,放目望去,一個人都沒有,嶽震寰沉吟一下,踏著花徑繼續前行。
花徑兩旁都是花,就是一株梅花也沒有,嶽震寰更感意外的是那些花種類之多,竟是他前所未見。
使人觸目遍地皆植榕樹。
轉了一個彎,又是另一番景象,花開始逐漸減少,而亭台池橋陸續出現,也都配合得很好,不能多一點,也不能少一點,不能疏一點,也不能密一點。
嶽震寰走過不少地方,到過無數名園,卻從未見過一個如此精美的地方,這其雖然甚多人工點綴,但絕不損其天然之美與山水之真。
其設計之精巧,技術之神妙,非胸蘊萬千丘壑,隻怕弄不出來。
隻是,偌大一座園林,卻空空如也,闃無人影,層房曲院,水榭涼亭,四大皆空,一塵不染。
嶽震寰沿著碎石小徑一路走來,每一個地方都沒有錯過,就是不見有人。
這無疑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若換是別人,早已大聲呼喚了,嶽震寰卻像個沒事人一樣。
碎石小徑到了這一段,已是繞著一個大池塘向前伸展,池塘遍是蓮,團團可愛,當一座水軒,曲飛橋,綽約水上。
嶽震寰繞著小徑再前行,快到橋頭,再繞過一座假山,終於看見一個人。
那個人坐在橋頭一方天然石凳上。
橋頭古榕二樹,盤若虯龍,翠蔭如蓋,那坐在樹蔭下之人,亦是一襲蒼翠儒衫,不易發覺。
他的年紀看來還不到三十,銀色麵具,一管碧玉簫正要放在嘴唇邊。
嶽震寰走了這麼久,才看見這麼個人,腳步自然加快了一些,那銀衣人卻沒有看他,目光隻凝注在池水軒上。
水軒碧瓦紅柱,一角靠著一個少女,一身衣衫與柱色極為接近,從嶽震寰方才的角度看去,正為紅柱所擋,難怪嶽震寰未能看見。
她的手拿著一冊書,正看得入神,好像並不知道嶽震寰的到來。
簫聲忽起,非常動聽,音韻嫋嫋,直入青天白雲裏。
嶽震寰聽不出這是什麼調,卻聽出這銀衣人內功造詣極深。
他緩步走了過去,在銀衣人身前丈許停下,凝望著那銀衣人。
銀衣人目光仍然直視著那紅衣少女,一眼也不看嶽震寰。
簫聲不絕,嶽震寰越聽越不是味道,那簫聲似是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挑逗,聽來令人有一種想入非非的感覺。
以嶽震寰的定力,當然不會想入非非,卻想起了個人,雙眉不由一皺。
竹笠遮去了他麵上的表情,即使沒有這竹笠,那銀衣人也不會注意他。
簫聲繼續,看情形銀衣人是在吹給紅衣少女聽,可是紅衣少女卻自顧看書,毫不理會。她就連這簫聲,也竟似充耳不聞,一些反應都沒有。
嶽震寰看著奇怪,索性在旁邊石上坐下來。
簫聲即時停下。
銀衣人緩緩轉過半身,盯視著嶽震寰。
銀衣人的麵具閃閃地發光,一雙眼尖而長,目光也尖銳得很,有如兩柄劍突然刺到。
嶽震寰看在眼內,沒有作聲。
銀衣人突然放下簫,道:“我的簫不是吹給你聽的。”
嶽震寰“嗯”的淡應了一聲。
銀衣人冷冷的接道:“滾開!”
嶽震寰冷笑,緩緩道:“這地方又不是你的。”
“本來不是。”銀衣人冷笑道:“隻是我有一個壞習慣,心情不好的時候,不喜歡別人太接近。”
“我也是,但現在我的心情還算不壞。”
“我們是來赴銀麵修羅的約,所以我不與你計較,但你最好還是在我動氣的時候,趕快離開。”
“你知道我是誰?”
“是誰也沒有關係。”銀衣人再一聲:“滾開!”
“銀蜂雖然有名,還嚇不倒我。”嶽震寰一聲冷笑。
銀衣人冷冷的上下打量了嶽震寰一遍,道:“你隻是聽說過我。”
“銀麵修羅請的絕不是無名之輩,有名而又是你這種裝束的,以我所知隻有銀蜂羅飛一人。”
羅飛冷笑道:“好像你這種裝束的有名之輩我卻想不出有哪一個。”
“很好。”
“什麼很好?”
“你真的不懂?”
“你也是幹我這一行的?”
“不錯。”
“我真不明白,修羅邀請你這種三流的殺手來幹什麼?”
“我是二三流,你當然是第一流的了?”
“江湖上沒有人不知道銀蜂羅飛是一個殺手,但是到現在,還沒有失過手。”
“這是說,憑你的武功,已足以睥睨天下,沒有人你殺不了?”
“最低限度到現在還沒有。”
嶽震寰淡淡道:“你有沒有想到,那隻是因為到現在為止,你的運氣還不錯,遇到的都是技不如你的對手。”
羅飛尚未答話,嶽震寰已接著又道:“一個一流的殺手,殺人絕不會完全倚仗他的武功。”
“那是倚仗什麼?”
“頭腦!”嶽震寰緩緩道:“隻有能夠充分利用頭腦的殺手才能夠殺人於龍潭虎穴,銅牆鐵壁之。”
羅飛冷笑道:“你就是那種有頭腦的殺手?”
“我是的!”嶽震寰一字一頓。
羅飛倏然大笑起來:“那我倒要請教一下,你這個有頭腦的一流殺手麵對強敵,而對方又已知道你的身份,怎樣去應付?”
“那得看環境。”
“譬如這個環境。”
“那要看什麼人?”
“譬如我?”
“簡單得很。”
“如何簡單?”
“拔劍,出劍,還劍!”
“說明白一些。”
“已經很明白了。”
羅飛眼角的肌肉一陣抽搐:“你是說,憑我的武功,根本不需動腦筋?”
“看來你還不算太愚蠢。”
羅飛不怒反笑:“有趣,有趣。”
嶽震寰左手忽然一抖,一張白紙從袖飄出,緩緩飄落在羅飛麵前:“看了這張紙,你也許更覺得有趣。”
羅飛忽地一聲冷笑道:“這樣的紙我也有一張。”隨即以指甲在簫管挑出一卷白紙,彈向嶽震寰。
“嗤!”一枚藍汪汪的鋼針突然從紙卷射出,急射向嶽震寰的胸膛。
那刹那,嶽震寰的胸膛突然縮進了三寸,鋼針幾乎是貼衣射過,射進了旁邊一株芭蕉樹上。
一股白煙即時從樹上冒起,鋼尖射入的周圍三寸,立時由蒼翠變作枯黃,而且迅速擴展開去。
顯然,這針上淬有霸道絕倫的劇毒。
那卷白紙同時燃燒起來,一縷青煙,飄向嶽震寰。
嶽震寰立在那裏沒有動,一個身倏的好像迷蒙起來。
是殺氣還是劍氣?
那縷青煙在嶽震寰身前三尺處停下,仿佛被什麼東西擋住,給風一吹,散了開去。
羅飛看在眼內,麵色終於一變。
嶽震寰冷冷道:“銀麵修羅用一個殺手,你我之間,隻有一個人能夠留下。”
羅飛忽然一聲歎息:“天外果然有天,這一次,我總算遇上高手,你留下,我走!”
“為了能夠使事情順利進行,修羅必須挑選最佳的人選,為了確保事情的秘密,落選的一個必須死,紙上寫的很清楚。”
“我既然要來,因為我確信自己必能取勝,現在我雖然自知不如,但要離開相信仍然來的及。”
語聲一落,長身而起,往後倒掠了出去,身才掠出,七種四十枚暗器奇快如電地向嶽震寰射至。
那些暗器分別從羅飛的雙袖、兩腳、左右腰、頸後射出,藍汪汪的無一不淬有劇毒,也無一不是機簧控製,準確而勁疾。
這一著出其不意,可是嶽震寰刹那間已向旁橫移丈八,他若是動得太早,羅飛的暗器必然追蹤射至,現在,卻恰到好處。
四十枚暗器迅速打落地麵,最近的一枚距離嶽震寰的腳隻有三寸。
這判斷何等準確,羅飛看在眼內,才真的變了麵色。
嶽震寰即時道:“這一著還不錯,也很意外,可惜隻是不錯,而且這種意外我遇得也實在太多。”
羅飛冷冷道:“你到底是哪一個?”
“在你倒下之前,我會告訴你!”嶽震寰的劍終於出鞘。
那隻是一柄普通的劍。
羅飛的目光落在劍上,一皺眉,身形倒掠了開去。
嶽震寰一長身,緊追在羅飛後麵。
羅飛倒退三丈,已到了池塘邊緣,身形未停,倒掠上一片蓮上。
那片蓮雖然闊大,沒有登萍渡水的輕功,休想在上麵立足。
羅飛單一足而立,衣袂頭巾飛舞,姿勢頗為瀟灑。
嶽震寰卻在池塘旁邊停下。
“我們在池塘上一決高下如何?”羅飛雙目盯視著嶽震寰問。
嶽震寰沒有作聲,竹笠蓋下,也不知他在打什麼主意。
羅飛看在眼內,冷笑道:“怎樣,難道你看見水就怕了?”
嶽震寰緩緩道:“我隻是在看,要怎樣才能夠將你一劍刺殺,省得麻煩。”
羅飛“哦”了一聲,道:“若是你一劍就能夠將我刺殺,就是不知道你到底是哪一個,我亦瞑目。”
嶽震寰沒有回答,衣衫無風自動,“獵獵”的響起來。
羅飛入耳驚心,身形一動,倒掠,飛也似接連變換了七個位置。
嶽震寰的身形突然箭也似拔起來,截向羅飛的去路。
羅飛的暗器閃電出手,寒星飛閃,急射嶽震寰的上下三路。
嶽震寰雙袖一振,颯的淩空倒翻,身形不變,仍然向羅飛撲下,羅飛的第二批暗器緊接著出手。
嶽震寰左手劍同時暴長,一劍千鋒,那些暗器竟然全被他的劍震飛。
羅飛不等劍到,身形已然倒掠。
嶽震寰如影隨形,緊追在後,毫不放鬆。
蓮翻飛,羅飛的身形片刻由快而慢,也好像重起來。嶽震寰的身形卻始終不變,劍勢也不變。
劍雖然未刺到,劍氣已迫人眉睫。
羅飛的麵色開始發青,一仰身,暗器暴雨般射出,碧玉簫錚的彈出七寸利刃,人與簫同時回飛,由暗器欺入,簫插嶽震寰咽喉。
嶽震寰雙袖鼓風,身形一旋,暗器從身旁飛過,羅飛人與簫亦從旁飛過。嶽震寰的劍仍不出手,隻是緊追在羅飛身後。
羅飛這一擊又落空,心間不由大駭,倏覺腦後風生,猛然一驚,不敢怠慢,一提真氣,飛掠前竄。
前掠數丈,蓮上一點再點,羅飛直入水軒。
那紅衣少女已將書放下,看著羅飛掠進來,卻一些表情也沒有,羅飛從她的身旁掠過,突然一探手,抓向她肩膀。
嶽震寰的人與劍這時候已經很接近,羅飛甚至已感覺劍氣侵肌。
他原是打算將紅衣少女一把抓住,擋開嶽震寰這一劍,可是刹那,紅衣少女的身形竟有如鬼魅般一閃。
羅飛一把抓空,立即一欺一撲,身形貼地一滾,“噗”的一下異響,一股濃煙散開,整個身立時裹在濃煙,刹那消失不見。
嶽震寰人劍同時射進濃煙。
風自東吹來,曲飛橋轉折向西,那團濃煙自橋上往西滾去,好一會才消散。
嶽震寰的身影由模糊而清晰,標槍般挺立在飛橋三折上,劍已入鞘。
羅飛不在他麵前,但仍在飛橋上,煙飄過,搖搖晃晃的在三折飛橋站起來,右手碧玉簫支地,左手捂著胸膛,鮮血從指縫流出。
他看著嶽震寰,嘴唇顫動著,好容易才吐出一句話:“你到底是誰?”
嶽震寰冷冷地反問:“方才你是怎麼說的?”
羅飛慘笑一聲,手一鬆,倒斃橋上,一雙眼仍然睜大。
他雖說嶽震寰若是能夠一劍將他刺殺,即使不知道嶽震寰是誰亦會瞑目,但死得這樣糊塗,實在不甘心。
嶽震寰沒有理會他,目光轉向那邊的一叢花木,四個青衣人快步從花木叢奔出,向這邊奔來。
嶽震寰看著他們奔來,沒有動,那四個青衣人也不作聲,奔上曲飛橋,各執一肢,將羅飛的屍體急急搬走。
他們從花木叢出來,也是從那叢花木離開。
嶽震寰以目相送始終不動,水軒內那紅衣少女的目光一直停留在嶽震寰身上,這時忽然一笑,道:“像你這樣冷靜的人實在不多。”
她的笑容有如春花開放,聲音亦如黃鶯出穀,非常悅耳。
嶽震寰緩緩轉過身:“姑娘豈非更冷靜。”
“我叫紅狐。”
“這個名字曾經震動天下。”
“你是說紅狐盜?紅狐麼?”
“姑娘不是那一個紅狐麼?”
“當然不是。”紅狐移步走出水軒:“我若是那個紅狐,應該是在快活林,不是在冷魂閣裏。”
“不錯。”
“聽說那個紅狐已經伏誅,以閣下的武功見識,當然不會不知道。”
“生生死死,假假真真,有誰能夠肯定?”
紅狐繼續走過來,道:“我卻能夠肯定。”
“哦?”
“那個紅狐盜已進入年。”
“姑娘看來還不到二十歲。”
“是麼?我看來真的那麼年輕?”
她嬌笑嫣然,看來很開心,準也想不到,她也就在笑語聲,竟然會出手。
而且是殺著!
她雙手捧著那本書,殺著也就在那本書之內。她雙手猛的一翻,那本書立時頁頁分開,除了底麵,全都飛出來,飛射向嶽震寰。
陽光下頁頁閃光,也不知是什麼金屬做成,每一頁都有如一柄鋒利的飛刀。
嶽震寰實在想不到,根本毫無防範,可是那紙刀才飛到一半,他的劍又已出鞘。
劍光飛閃,一連串輕微的“錚錚”聲,那些紙刀竟完全被他的劍穿起來。
劍光一斂,紙刀已穿在一起,齊整非常。
紅狐的眼瞳露出驚訝之色。嶽震寰的劍突然又“嗡”的一震,穿在劍鋒上的紙刀倏的脫出,向紅狐飛回。
這一次紙刀的去勢更勁疾。
紅狐麵色一變,身形急拔而起,“燕倒穿簾”,落在水軒的飛簷上。
紙刀從她的腳下飛過,盡釘在水軒的一條柱上。
紅狐不由不伸舌頭:“好厲害,差一點要了我的命!”
嶽震寰冷冷道:“我的劍若是在你拔身半空之時出手,你閃避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