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憶逝去的三十多年,自己顯得那樣無知與貧乏,心中充滿悲傷,那是一種從未有過的可怕的悲傷;更怕自己不知何時也這般難堪地死去,我的親人又將如何地心痛呢?!我未曾這樣深刻地想過。由此,我聯想到了這一幕:母親去世以前,眼見母親被心思纏繞,我曾手捧佛經對她說要放下,並告訴她我要辭職修行的想法,以往她很反對我的出外工作的做法,不料母親在聽完我的想法後,沉默了幾分鍾後說她支持我的想法。我聽到後很是欽佩,一向平凡的母親說出了這偉大的話。大概一個月後,母親就去世了。

生命是一場聚散,歲月無情、生命易逝,初涉人世的第一聲啼哭就拉開了聚散的序幕。所謂“天下無不散的筵席”,生命的最終歸宿永遠是死亡。刹那芳華,紅顏彈指老,人生如夢,醒時萬事空。生命隻是一個過程,在這個過程中,有鮮花和掌聲,也有荊棘和淚水,有歡樂,也有痛苦,而我們為了追求那醇美的歡樂,就必須忍受那酸澀的痛苦。試想:如果生命是無限的,沒有了死亡,那麼活著又有多大的意義呢?所以,死亡並不可怕,無非是生命的長眠。而在這長眠之前,我們應該珍惜我們擁有的每一天,想清楚到底什麼才是我們該追求的,才是能讓我們真正快樂的。是物欲?是名利?還是靈魂的安寧?

少年時的我,沉默得像個影子。時常注視著平原上徐徐落下的夕陽,一個人想心事。在一種沉重的感覺裏,我漸漸長大了。長期封閉和單調的環境,培養了一顆孤獨、內傾甚至幽暗的靈魂。心裏始終有一道揮之不去的影子,如影隨形。

幼年時,一個有月亮的夜晚,我在外婆家中的睡夢裏驚醒,聽到了淒厲的尖叫聲。是沉默的老牛,它在牲口棚裏慘遭棒殺。事隔多年,從老牛遭遇棒殺時發出的尖叫聲中,我明白了什麼叫任人宰割,什麼是弱者的呼號!少年時愛好文學,幻想成為一名詩人,經曆了踐踏的命運之後,我才知道自己根本沒有詩人的高貴。隻不過是一頭牛而已。那種尖利的牛叫聲,總是讓我的靈魂戰栗不已。我就是餘華《在細雨中呼喊》裏那個脆弱無助的少年。

多少次,我漫步在北大的未名湖畔;多少次,我佇立於寒冷的夜色裏,守護著一株落光了葉子的銀杏樹,等待著遲遲沒有開來的公共汽車307;又有多少次,我把自己消磨於聽課與讀書當中……年複一年,日複一日,我在內心問自己,這到底是為了什麼?所謂的北大精神、傳統與風骨,早已感覺恍若隔世,所謂欣欣向榮的背後,訴說著一種無奈、壓抑與沉重。學術,對於一些人來說,不再是情感、精神和生命的寄托,而是謀取名利的手段,有信仰、有真性情而又單純的學者越來越少了——多了跳蚤與臭蟲,少了大境界、大情懷和大生命,太可憐了,太猥瑣了,太鬱悶了!

為什麼在S城生活了多年以後要來北京大學求學呢?《北大青年》雜誌的記者曾經就這個問題采訪過我,當時我列舉了許多理由,現在想想這些理由都不是我最想說的。我的選擇是,要在文字中建立一個強大的精神世界來對抗荒謬的現實世界,也就是說,精神自治。獨立意味著得獨自應付整個巨大的世界,前提必須是,自己特別獨立而又強大。這是我的自我限定。這裏要向讀者交代的是,書中經常提到兩個關鍵詞:S城和魯迅。S城是我的生身之地,人間世苦難的縮影,是我思考問題的現實參照;魯迅是我的精神坐標,是我思考問題的精神參照。很多年以前,我就讀了一本關於魯迅生命哲學的書,此書將魯迅先生置於儒、佛禪、道、耶、存在主義哲學和俄羅斯文學的中西文化語境下加以考察,從而重新定位魯迅的地位。這本書深深影響了我,此後順著這條線索,我去北大中文係、哲學係、宗教學係、曆史係聽課。

我並沒有將所有的理想和希望寄附在文學上,實際上文字的力量也是有限的,對我而言,它不過是對於少年純淨天空的延續而已。那種獨自去遠方捕蛙的幸福,現在已經逝去了。遠方不遠,心靈的偏遠才是最可怕的地方。我也是長大後,回憶的時候才懂得憂傷的。

村莊、河流、田野、小路、暗夜、紅色的蛇、有月亮的夜晚,夥伴走散了,一個孩子單薄的背影,有一絲恐懼……能想象這是怎樣的暗夜嗎?多少年後,我回憶起那個有月亮的晚上,才作出一生最重要的事情:寫作與思考。隻有在寫作和思考之中,我才不會沉淪下去,內心才能安靜……

哦,鄉村已經凋敝,童年不再來。蛙聲已經消逝,捕蛙少年在沉重之中漸漸長大。我隻能在神的大愛裏,抑或是在佛陀的悲憫裏,尋找那種終極的幸福與清淨。依靠神的道,或者讓自己像慧能一樣明心見性,需要的是一顆單純的心。能否變得跟以前那個捕蛙少年一樣,這需要擁有一顆單純的心。我無數次在內心叩問自己:在我嚐試擺脫困境走向獨立的時候,是否已經失去了心靈的柔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