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一個是畢利·皮爾格裏姆,他兩手空空,淒慘慘地準備一死。他的樣子反常得可笑——身高六英尺三英寸,而胸腔和雙肩卻好像火柴盒。他沒有銅盔,沒有大衣,沒有武器,也沒有長統軍靴。他腳上穿的是廉價的短統民用鞋,那還是他為參加父親的葬禮而買的。他已經丟了一隻鞋後跟,因此走起路來一瘸一拐的。

這不自覺地高一腳低一腳的舞步使他臀部的關節隱隱作痛。

畢利穿著一件薄薄的田間工作的短外套,一件襯衫和一條粗毛料褲子,他長長的襯衣已浸透了汗水。四人中唯有他蓄著胡子,一簇亂蓬蓬的硬胡子。有些硬毛已發白了,雖然他隻不過二十一歲。他的頭也禿了頂,寒風和劇烈的運動使他滿臉通紅。

他那樣子根本不像兵,倒像一隻肮髒的紅鶴。

在他們流浪的第二天,當他們走過一條狹窄的磚頭路時,有人從遠處向他們四人開槍,放了四槍。第一槍打的是兩個偵察兵,第二槍打的是那個叫羅蘭·韋銳的反坦克炮手。

第三顆子彈打的是那隻肮髒的紅鶴。當那致命的子彈嗡地一下擦過他的耳朵時,他一動不動地停在路中間。他彬彬有禮地站在那兒,讓那個射手又打了他一槍,這是因為他對作戰規則作了一種錯誤的理解:應該給射擊手開兩槍的機會。第二槍離畢利的膝蓋頭隻幾英寸遠,從聲音上聽起來好像足打的一連串子彈。

羅蘭·韋銳和偵察兵已安全地躲進一個壕溝,韋銳對畢利大吼“離開馬路,你這個大笨蛋。”最後一句話在一九四四年出於白人之口,還是很新穎的哩。畢利聽了感到既新鮮又驚訝,因為他從來沒有這麼罵過,但這句話發生了效果,他聽了清醒過來,並離開了馬路。

“還是保你的命吧,你這個小笨蛋。”韋銳在壕溝裏對畢利說。

幾天來他一直在保畢利的命,咒罵他,踢他,打他耳光,拽他走。對畢利殘酷是絕對必要的,因為畢利對保全自己的性命無所作為畢利想就此罷休。他又冷又餓,不知所措,無能為力。他已是雖醒猶睡,雖行實止,到第三天上,他仍然沒有什麼重大改變,仍是走了站,站了走。

他希望誰都別管他。“你們別管我,隻顧朝前走吧。”他一再這樣說。

韋銳與畢利一樣,是首次上戰場。他也是頂替別人的。作為炮兵隊的一員,他曾滿腔怒火地幫著發射一顆炮彈——是從一座五十七毫米口徑的反坦克炮筒裏發射的。炮彈在空中發出開拉鏈似的吱吱聲。一條二十英尺長的火舌舔著雪地和樹木。火苗所到之處留下了黑色箭頭,正好向德國人指出大炮隱蔽的地方。而這發炮彈並末擊中目標。

那沒被擊中的目標是一輛虎式坦克。它轉動著它那八十八毫米口徑的大鼻子嗅著。它看到了地上的箭頭,於是開火啦。炮兵隊的人除韋銳外全部報銷。

就這麼回事。

羅蘭·韋銳隻有十八歲,剛結束他的大部分時間在賓夕法尼亞州的匹茲堡市度過的不幸童年。他在匹茲堡是一個並不受歡迎的人。因為他呆笨,肥胖,平庸,而且不管他怎樣洗來洗去,總洗不掉身上那股鹹豬肉味。在匹茲堡別人常常對他感到非常乏味,誰也不願與他為伍。

韋銳感到別人不理他很不是滋味。當別人不理他時,他就找一個比他更不受歡迎的人。裝著友好的樣子跟他玩一陣子,然後便找個什麼借口把那人打得屁滾尿流。

他就按此方式行事。他與最終遭他痛打的人形成一種狂熱的、色情的、凶殺的關係。他向他們談起他父親收集的刀槍、刑具、腳鐐等等。韋銳的父親是個裝修水管的工人,他確實收集了這類東西,而且為它們保了四千美元的險。他在這方麵不是孤家寡人。

許多收集這類東西的人組成了一個大社團,他是其中一員。

韋銳的父親有一次給韋銳的母親一副尚能使用的西班牙拇指夾刑具,作鎮紙用。還有一次他給她一盞台燈,台燈的底座是一個高一英尺的著名的“紐倫堡鐵姑娘”的模型。真正的“鐵姑娘”是種中世紀刑具,可以說是外形像女人的一座鍋爐,裏麵布滿了鐵釘。女人的正麵有兩扇帶鉸鏈的門。犯人放進去以後,門就慢慢地關起來。正對著犯人眼睛的地方有兩隻特大的釘子。鍋爐的底部有一條血槽,排出全部血水。

就這麼回事。

韋銳曾經向畢利·皮爾格裏姆談起“鐵姑娘”,談起它底部的那條血槽及其用途。他還對畢利談到達姆彈①。他還談到他父親的大口徑小型手槍,這種槍可以放在背心口袋裏,但卻可以在人身上打出一個大洞,“一隻大蝙蝠在它裏麵飛都碰不到翅膀”。

【①第一次世界大戰中使用過的一種殺傷力很強的軟頭子彈。】

一次韋銳高傲地與畢利打賭,說他肯定不知道血槽為何物。

畢利猜想那就是“鐵姑娘”底下的那條血槽,但是不對。所謂血槽就是劍或刺刀上的那道淺槽。

韋銳向畢利談到他在書上讀到,在電影上見到,在收音機裏聽到的巧妙的酷刑——還有他自己發明的刑罰。他的一個發明是把牙科醫生的鑽頭插入別人的耳朵。他問畢利最厲害的刑罰是什麼。畢利答不上來。原來正確的答案是:“把某人綁起來丟在沙漠的蟻塚上,知道嗎?使他臉朝上,在他的生殖器和嘴上全塗滿蜜,然後把他的眼皮割去,使他在被螞蟻螯死之前一直得眼睜睜地望著烈日。”就這麼回事。

此刻,當韋銳與畢利和偵察兵等人遭到射擊後躺在戰壕裏時,他讓畢利仔細端詳他的匕首。這把匕首不是政府發的,而是他父親給他的禮物。刀口長十英寸,它的橫斷麵呈三角形,匕首的柄上有一串銅環,韋銳粗壯的指頭就套在這些圓環中。這些圓環很不平常,它的四周還有倒刺。

韋銳把這些倒刺放在畢利的頰旁,輕輕地刺著他的臉蛋說:“嚐嚐它的滋味,怎麼樣——嗯?嗯——?”他問道。

“不好受。”畢利說,“你知道刀口為什麼是三角形的?”

“不知道。”

“這樣,它留下的傷口就不能愈合。”

“噢。”

“它會在身上留下三麵的傷口。用一般的刀砍人,隻會留下一條裂口。對嗎?一條裂口一下子就愈合了,對嗎?”

“對。”

“放屁,你懂什麼?你們大學裏教些什麼鬼東西呀?”

“我在那兒的時間不長。”畢利說,這是真話。他在大學裏隻呆了六個月,而且還不是正規大學,而隻是埃靡市驗光配鏡專科學校的夜校。

“典型的大學生。”韋銳尖刻地說。

畢利聳聳肩。

“從生活中可以學到書本上學不到的東西,”韋銳說,“你會發現這一點的。”

蹲在戰壕裏的畢利對此不置可否,因為他認為談話沒有必要再繼續下去。然而畢利有點兒想講,對於三角形傷口他是略知一二的。畢利畢竟在童年時代的幾乎每天早晚對酷刑和可怕的傷口進行過思考?畢利在埃廉市他的小臥室的牆上掛著一個非常令人毛骨悚然的釘著耶穌的十字架。一位外科軍醫,會十分讚賞藝術家在再現基督的傷口時所表現的臨床上的真實性。這些傷口包括矛和荊棘留下的傷痕,還有鐵釘戳的洞。畢利的基督死得很慘,真叫人可憐。

就這麼回事。

畢利雖然是看著牆上的那個可怕的釘著耶穌的十字架長大的,卻不是天主教徒。他的父親不信教。他母親在該市附近好幾個教章裏作過代理風琴手。她演奏時,常常把畢利帶在身邊,也稍微指點他如何彈琴。她說等她斷定那個教會正確後,就立即皈依它。

她從未斷定出來。但她對於有耶穌受難像的十字架卻產生了強烈的喜愛。當他們的小家庭於大蕭條期間到西部旅行時,她從桑大·費禮品店買了一個那種十字架。她像許多美國人一樣,企圖從禮品店裏找到的物品中建立某種有意義的生活。

就這樣,耶穌受難十字架在畢利·皮爾格裏姆的牆上掛起來了。

兩個偵察兵一麵在戰壕裏欣賞來福槍的胡桃木槍托,一麵咬著耳朵說,又可以走出戰壕了。十分鍾過去了,卻沒有人來看一看他們是否被打中,也沒有誰來結束他們的性命。向他們開槍的人顯然離他們很遠,而且是單個兒。

四個人從戰壕裏爬出來沒有再遭到襲擊。他們像不幸的大哺乳動物爬進大片森林,然後直立起來,並快步前進。這是一座陰暗而古老的森林。鬆樹井列成行,中間沒有矮樹叢。地上覆蓋著四英寸厚的積雪,雪上不見一點痕跡。這幾個美國人卻不得不留下足跡,它們像書上畫的舞蹈圖解一樣清晰:起步,滑步,停——起步,滑步,停。

“就談這些,你可別告訴其他人!”他們出發時羅蘭·韋銳警告畢利·皮爾格裏姆說。韋銳看起來像特威德爾丹姆或特威德爾迪①,一身包紮得緊緊的,隨時準備戰鬥。他又矮又胖。

【①此處係指矮胖子。】

部隊發的裝備和家裏給他的禮物,他應有盡有:鋼盔、鋼盔襯墊、羊毛無邊帽、圍巾、手套、棉毛衫、羊毛衫、毛線衣、運動衫、上軍裝、短外衣、外套、棉毛褲、羊毛褲、毛線褲、線襪、毛線襪、軍靴、防毒麵具、飯盒餐具、急救箱、匕首、軍毯、半幅雙人帳篷、雨衣、防彈聖經、一本名為《熟悉敵情》的小冊子、一本名為《我們為什麼作戰》的小冊子以及一本有英語注音的德語詞組小冊子,它可以幫助韋銳向德國人作如下的發問:“你們的司令部在哪兒?”“你們有多少榴彈炮?”或者告訴他們:“不投降隻有死路一條”,如此等等。

韋銳有一塊質地堅而輕的木塊,被認為是狐壕枕,還有一個醫藥箱,裏麵裝有兩隻堅韌的“謹防疾病”的避孕套。他有一隻哨子,他在被提升為下士以前不準備給任何人看。

畢利和兩個偵察兵都是瘦子。羅蘭·韋銳身上倒可以烤出油束。那一層層羊毛衣服、皮帶和帆布使他簡直成了一個熱烘烘的火爐。他精力旺盛,在畢利和兩個偵察兵之間跑來跑去,傳遞沒有人叫他傳遞也沒人高興收到的啞口令。由於他比別人忙碌得多,他開始認為他是他們的頭目。

他很熱,而且又被衣服包得緊緊的,因此他似乎不感到危險了。他的視野局限於他透過鋼盔帽沿與圍巾之間的一條細縫所見到的小天地。他從家中帶來的這條圍巾遮掩著他鼻梁下的整個麵部。他裹著這條圍巾感到很舒服,以致可以自己騙自己說,他已從戰爭中幸存下來,安然回到家裏,並對他的雙親和妹妹講述一個真實的戰爭故事——其實戰爭仍在進行。

韋銳敘述的真實戰爭故事是這樣的:德軍大舉進攻,韋銳和他的反坦克夥伴們進行了殊死的戰鬥,最後隻韋銳一個人幸存下來。

情況就這樣。後來韋銳碰上了兩個偵察兵,他們立刻變成了親密的朋友他們決定要打回去,找到自己的隊伍。他們將快步前進。

他們決不投降。他們彼此一一握手。他們自稱為“三個火槍手”。

但是這時這個倒黴的剛上大學的毛孩子,這個根本不配參軍的病夫卻提出能不能讓他跟在後麵一塊兒走。他連一支槍,一把刀都沒有。他甚至沒有鋼盔,沒有帽子。他連好好地走路都不會——老那麼一瘸一拐的,很容易暴露目標,因此叫人看了真急得要發瘋。他那樣子也叫人可憐。“三個火槍手”一路上把這個大學生毛孩子連拖帶拉地帶回部隊,韋銳的故事是這樣講的。他們救了他,免遭上帝的譴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