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
畢利·皮爾格裏姆掙脫了時間的羈絆。
他就寢的時候是個衰老的鰥夫,醒來時卻正舉行婚禮。他從一九五五年的門進去,卻從另一個門一九四一年出來。他再從這個門回去,卻發現自己在一九六三年。他說他多次看見自己的誕生和去世,隨心所欲地回到他的生與死之間的一切事件中去。
他是這麼說的。
畢利在時間上患了痙攣症,無法控製他下一步往哪兒去,而且那行程也未必有趣。他說他經常像新演員一樣,感到怯場,因為他從不知道下一步他得表演他生活的哪一部分。
畢利於一九二二年出身在紐約州的埃廉市,是那兒一位理發師的獨子。他是個樣子有趣的孩子,以後又成了個樣子有趣的青年——高而瘦,外形像一隻可口可樂瓶子。他在埃廉高中畢業時名列前茅,是班上的第三名,然後在埃廉驗光配鏡專科學校夜大學念了三個月便應征入伍,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中服兵役。戰爭期間他父親因為打獵出事而逝世。
就這麼回事。
畢利曾作為步兵參加過歐洲的戰鬥,並被德軍俘虜。他一九四五年光榮退伍後.重新進入埃廉驗光配鏡專科學校學習。念到四年級時,他與這所學校的創始人和校產所有人的女兒訂了婚,而後就患了輕微的精神分裂症。
他在普萊西德湖附近的退伍軍人醫院進行醫治。醫院給他進行電休克治療後就讓他回家了。他和他未婚妻結了婚,完成了他的學業,由嶽父幫他在埃廉市開業。埃廉這地方對從事驗光配鏡的人特別有利,因為通用鍛鑄公司就在那兒。每個職工都需要配一副安全眼鏡,在進行生產的地方都得戴上它。這家鍛鑄公司在埃廉有六萬八千名職工,需要大量的鏡片和鏡架。
鏡架能賺錢。
畢利發了財。他有兩個孩子,巴巴拉和羅伯特。他的女兒巴巴拉長大後嫁給了另一個配鏡師,畢利也資助他開了業,畢利的兒子羅伯特在高中時老惹麻煩,但後來參加了著名的特種部隊“綠色貝雷帽”。他改邪歸正,成了一個好青年,正在越南打仗。
一九六八年初,包括畢利在內的一批配鏡師包了一架飛機從埃廉飛往蒙特利爾參加國際配鏡師會議。飛機在佛蒙特州的糖槭林山頂撞毀,除畢利外全部死亡。就這麼回事。
當畢利正在佛蒙特的醫院裏康複時,不料他的妻子卻意外地因一氧化碳中毒而死去。
就這麼回事。
在飛機撞毀後,畢利終於能回埃廉市自己的家裏,過了一陣安靜的日子。他頭頂上有一塊可怕的傷疤。他不再重操舊業。他請了個管家。女兒幾乎每天到他這裏來。
後來,畢利事先也沒講一聲,便到了紐約市,在廣播電台的通宵節目裏發表講話。他大談掙脫時間羈絆的問題。他還說他一九六七年被一架飛碟綁架,這飛碟是從541號大眾星①來的。他說他被帶到那兒,把他光著身子放在動物園裏展覽。他在那兒與蒙塔娜·懷爾德赫克結為夫妻,這女人原是地球上的電影明星。
【①音譯為特拉德麥多爾。作者在他的另一本小說《泰坦星上的海妖》中說,特拉德麥多爾一字有兩種含義:“我們大家”和“541號”。】
一天夜裏,埃廉市晚睡的人聽到了畢利在廣播中的講話,其中一個人把這事告訴了畢利的女兒巴巴拉。巴巴拉大為不快,便和丈夫到紐約把畢利帶回家。畢利和氣地與女兒說,他在廣播中的講話都是真的。他說,在女兒舉行婚禮的那天晚上,他被都架走了。他說誰也沒有發現他不在,因為他們使他穿過時間的經線,在541號大眾星上度過了多年,而離開地球的時間卻隻不過一微秒。
一個月平安無事地過去了,然後畢利寫了一封信給埃廉市的《新聞領袖報》,並在該報上發表了。信中描述了541號大眾星上的生物。
信上說他們有兩英尺高,呈綠色,形如鉛管。他們用吸盤吸在地上。他們的手臂極為柔軟,通常都衝著天空。每隻手臂的頂端有一隻小手,掌心有一隻綠眼。他們態度友好,能見到四維空間。他們為地球上的人隻能見到三維空間而感到可惜。他們可以教給地球上的人許多奇妙的玩藝兒,特別是關於時間的概念。畢利應允他將在下一封信中談談這些奇妙的玩藝兒。
第一封信發表時畢利正在寫第二封信。信的開頭是這樣的:“我在541號大眾星知道的一件最重要的事是:當人死去時,他隻是貌似死去。他在過去仍然是非常富有活力的。因此人們送葬時哭泣是很愚蠢的。過去,現在,將來——所有的時間一直存在,而且永遠存在。541號大眾星生物可以看見不同的時間,比方說像我們一下子看到落磯山脈一樣。他們能見到所有的時間長存不滅,而且可以見到他們感興趣的任何時間。我們地球上的人認為時間好似一串念珠,一個緊挨一個,而且認為時間是一去不複返的。這種看法隻不過是幻覺。
“當541號大眾星牛物看到一具屍體,他隻不過認為這個死人在那特定的時間情況不妙,但他在其它許多時間卻很好。如今,當我聽說某人死了,我隻聳聳肩,並像541號大眾星生物談到死人時那樣講一句:‘就這麼回事’”。
如此等等。
畢利正在那空房子的地下室的娛樂室裏寫這封信。這一天是他的管家休息。娛樂室裏有一架舊打字機。這東西很笨,與蓄電池一樣重。畢利不便把它搬得很遠,因此不能在別的地方而隻好在娛樂室寫這封信。
加熱器停了。一隻老鼠把通恒溫器的電線的絕緣層咬破了室內溫度下降到華氏五十度,但是畢利一點沒注意到冷,他還穿得很單薄。雖然已是下午四點鍾了,他仍然光著腳板穿著睡褲和睡衣。他那光著的腳板都已凍得又青又白。
不過,畢利的內心深處似乎有一團火正在燃燒著。畢利認為他把時間的真情告訴人們,可以使許多人得到安慰,正是這一信念使他感到心裏熱乎乎的。上麵的門鈴響了又響。那是他女兒巴巴拉要進來。接著她用鑰匙開了門,走過他頭頂上那個房間的地板,喊著:“父親呢?爸爸,你在哪裏。”如此等等。
畢利沒有回答她,於是她幾乎變得歇斯底裏起來,以為要見到他的屍體啦。後來她意想不到地朝那娛樂室望了一眼。
“我叫你,你為什麼不回答?”巴巴拉站在娛樂室門口問道。她手裏拿著當天下午的報紙,上麵登載了畢利描述的541號大眾星上朋友們的一封信。
“我沒聽見。”畢利說。
附帶說明一下當時的情況:年僅二十一歲的巴巴拉認為他父親已經衰老了,其實他才四十六歲——他之所以衰老是由於他在飛機失事中腦部受了損傷。她也自認為是一家之長,因為她曾張羅母親的葬禮,又曾為畢利找了一個管家,以及諸如此類的事。而且巴巴拉和她的丈大還得照顧畢利商務上的事情,而這方麵的事務是相當多的,因為畢利似乎已不再注意這些事了。如此年輕就承擔這些重擔使她成了一個饒舌的女人。同時畢利竭力想維護自己的威嚴,想說服巴巴拉和大家相信他不但一點兒不老,而且相反,正專心致誌於比商務高尚得多的事。
他認為他現在所從事的工作不亞於給地球上的人配矯正眼鏡呢。畢利認為許多的人之所以迷惘、沉淪是因為他們不能像他的541號大眾星上的朋友對事物看得那樣透徹。
“別騙我,爸爸,”巴巴拉說,“我很清楚你聽到我叫你的。”她是一個相當漂亮的姑娘,隻是她的腿和愛德華時代的大鋼琴的腿相似。接著她為報紙上登的那封信大吵大鬧。她說他正把自己和他的親友變成笑柄。
“父親,父親,父親——”巴巴拉說,“我們拿你怎麼辦呢?你要逼我們把你送到你媽媽那裏去嗎?”畢利的母親仍然活著。她躺在埃廉市邊緣被稱之為鬆樹丘的老人收容所的床上。
“我的信裏有什麼東西使你這麼生氣,”畢利問道。
“全是瘋話。沒有一句是真的!”
“全是真的”畢利沒有跟著發火。他從不生氣,就這一點而言,他是很可愛的。
“沒有541號大眾星這麼一個行星嘛。”
“如果你要問這件事,那麼我可以告訴你,地球上看不到它,”
畢利說,“從541號人眾星上也看不到地球它,它們都很小,而且離得很遠。”
“你從哪兒找來541號大眾星這麼一個名字?”
“住在那兒的生物是這麼稱呼它的。”
“哦,上帝,”巴巴拉說,並且轉過身來,用擊掌表示自己的失敗。“我可以問你一個簡單的問題嗎?”
“當然可以。”
“為什麼在飛機失事之前你從未講過這事呢?”
“我認為時機還不成熟。”
如此等等。畢利說他首次擺脫時間的羈絆是一九四四年,遠在他去541號大眾星之前。541號大眾星生物與他擺脫時間羈絆毫不相幹。他們隻能讓他洞悉事物目前實際進行的情況。
畢利首次擺脫時間的羈絆是在第二次世界大戰進行期間。戰時,畢利是隨軍牧師助理。美軍裏的牧師助理通常是個可笑的人物。畢利也不例外。他對傷害敵人或幫助朋友都同樣無能為力。
實際上,他沒有朋友。他是牧師的隨從,不指望提升或獲得獎章,也不背槍,溫順地信仰那位可愛的基督,而大多數士兵對基督感到非常討厭。
畢利在南卡羅來納州進行軍事演習時,曾用防水的黑色小風琴演奏他童年時就熟悉的讚美歌。小風琴上有三十九個鍵盤和兩個音柃——人聲音栓和音節栓。畢利還負責保管一個手提祭壇——附有疊進式腿架的草綠色的公文箱。箱上襯著深紅的長毛絨,長毛絨上鑲著一個鋁製的十字架和一本聖經。
祭壇和小風琴是新澤西州坎丁市一家真空吸塵器公司製造的——據說是這樣的。
有次進行演習時,畢利演奏《強大的堡壘,我們的上帝》,這個歌子由約翰·塞巴斯蒂安·貝奇作曲,馬丁·路德作詞。這是星期天早晨,畢利和牧師在卡洛林納山旁召集了大約五十個士兵,來了一個有裁判的演習。不一會到處都是有裁判的演習,他們說在這演習的戰爭中誰取勝,誰就算活著,誰失敗,誰就算死了。
有裁判的演習帶來了有趣的新聞。一個假想的敵人從空中假想地發現了這些集合起來的人群。於是他們都假想地死去了。這些假想的屍體笑了,並且吃了一頓豐盛的午餐。
若幹年後畢利想起這件事時,給他印象最深的是他們邊假裝死邊吃飯的情景,他們這種對待死亡的態度同541號大眾星生物對待死亡的態度是一樣的。
演習快結束時,畢利因緊急事件部隊批準他立即請假回家,因為他父親,紐約州埃廉市的理發師在狩獵逐鹿時被一位朋友開槍誤打死啦。就這麼回事。
畢利假期結束回到部隊後,接到命令要他到國外去。在盧森堡作戰的一個步兵團的指揮連需要他。這個團的牧師助理於執行任務時喪了命。
就這麼回事。
畢利到團裏時,這個團正在著名的突擊部戰役中遭到德軍殲滅。畢刹永遠沒見到他準備前往協助的那位牧師,也沒有領到鋼盔和軍靴。此時是一九四四年十二月,正值德軍發動最後一次強大攻勢之際。
畢利幸存了下來,但是他迷惘地徘徊於遠離德軍新戰線的後方。三個不那麼迷糊的流浪漢允許畢利尾隨在他們後麵。三人中兩個是偵察兵,一個是反坦克炮手。他們沒有吃的,也沒有地圖。
為了躲避德國人,他們需要在萬籟俱寂的鄉間走著,餓了就用雪充饑。
他們成一路縱隊前進。走在前麵的是兩個偵察兵,他們聰明、文雅、安靜,身上背著來福槍。隨後是反坦克炮手,他身體笨重,呆頭呆腦,為了警戒德國人,一隻手中拿著一支零點四五英寸口徑的柯爾特式自動手槍,另一隻手中握著一把匕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