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2章 故事之少女的犧牲,是對神的奉獻(3 / 3)

沒有人能夠回答。金錢和物欲,正在成為我們這個社會的腐蝕劑。有一個在本次調查中最為駭人聽聞的事實,我曾以“難言之隱——一個突然消失的房間”為題,作為單獨的一章列出,後來猶豫再三,終於刪去。是不忍心也實在是不願相信。某大學女生宿舍樓的一個房間,突然人去樓空,而這些學生,按規定要幾乎一年之後,才能夠畢業。沒有人知道詳情,消息被封鎖在最小的範圍裏。即使是學生處和該係領導層,也隻有極少數人知道,據說在有關這一房間七個女生提前畢業的學校黨政聯席會議上,“不得外傳、不得泄露”曾作為一條鐵的紀律,由黨委書記鄭重宣讀。但消息還是泄露了出去。首先,保衛處就是一幫子素質低下、惹事生非的家夥,他們雖然也身穿著警服(類警服的一種服裝,可以混淆視聽),但大多是一些從農村招來的農民工,要讓他們保密,是比登天還難的。其次,看護女生宿舍樓的老大媽,一輩子東家長西家短慣了,要想管住她的嘴,也不容易。我聞風而動,專門乘車趕去調查,卻被該係書記義正辭嚴地加以否定和拒絕,我於是知道,無論是學生處還是保衛處,這些官方機構,我會一無例外地碰壁。我轉而采用秘密方式,去找看樓的老大媽,老大媽卻已因為“禍從口出”,而被該校後勤處辭退,回家抱孩子去了。在那所學校陌生的校園裏,我一時茫無頭緒,有些氣餒。後來終於聯絡上一個學生,再三再四解釋,她才同意由她轉寄我的問卷調查表,但要求自己和幾個當事人的姓名保密。我理解。她還沒畢業,為我做這樣違背學校利益的事,是需要有所顧忌。

你再也想不到的是,這一宿舍的七個女生,集體卷入了賣淫。

最先,是其中的一個,愛虛榮,好打扮,被社會上的壞女人所引誘,嚐試著去賓館三陪,慢慢走上了賣淫之路;後來,與她最要好的一個女生,也被她拉了進去。有了這個隱秘的途徑,倆人一本萬利,財源滾滾,衣著光鮮,出手瀟灑,今非昔比。宿舍裏的其他幾人自然會懷疑並盤問,而最終的結果竟然是,那幾個人也被她們勸說、引誘、現身說法,先後裹挾進來。這以後她們相互介紹牽引,成為一個品味較高的賣淫小團夥,在嫖客中居然小有名氣。說起來,還是看樓老大媽的警惕性高,嗅覺靈敏。她發現總有行跡可疑的男人,來找105室的女生,叫她去傳話的時候,這些人甚至叫不清那些女生的名字。女生樓是不允許男人們進的,哪怕你是該女生的父親,你也必須在樓下院子門口的門衛小房間裏等候。這些女孩打扮得花枝招展,就隨那些男人走了:多是來車接,車就停在操場外的草坪邊上,老大媽認得,這些都不是出租車,出租車不許進校門。這些個男人自己有車,說明身份都不低。他們和這一宿舍的女生,究竟是什麼關係呢?職責所在,不敢掉以輕心,她報告了保衛處。

保衛處都是些審學生的老手了,把她們幾個人分開,一個一個叫到保衛處去,一問一嚇唬,這些女生都招了。她們不知哪裏事發了,以為保衛處已經掌握了確鑿證據。一層一層報上去,於是學校緊急會議,研究處理辦法,最後決定:提前畢業,讓她們拿上畢業證,統統回家去!

有人說這似乎太便宜她們了,犯這麼大的事,居然還少讀一年,提前畢業。給肄業證都是過於寬大了,為什麼要給畢業證呢?

但這個意見當即被斥為糊塗,一給肄業證,就露出了馬腳,學校正在上“211”,這種關鍵時刻,任何可能留下的隱患,都必須徹底消除!不宣布處分,不勸其退學,不通過派出所、治安辦,這一切都是為消除隱患。

為了學校的名譽,為了保證“211”目標的順利實現,今天會議的內容,任何人不得泄露,這要作為一條鐵的紀律!

校黨委書記,就是這時候以鄭重的口氣,宣布以上的紀律的。宣布完之後,他引用了一句古人的話來加強表達,他說:舉大義不拘小節,學校利益高於一切,“211”高於一切!

我也從高校出來,對該校的做法,我理解而且同情。

現在我將敘述這一事件過程的單獨的一章刪去,隻簡略介紹一下事情的大概,是因為這件事太離奇、太醜惡、也太怵目驚心了,將這樣的醜惡齷齪詳盡地展示在讀者麵前,需要相當的心理承受能力。這不僅指我,也指讀者,指整個社會,我們和我們的社會,都缺乏承受這一事實的心理準備,我們寧願對它回避。由極端享樂原則和金錢至上所引發的社會問題和社會矛盾,越來越多,也越來越嚴重,人們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強烈地感受到金錢的巨大壓力,也從來沒有象今天這樣清醒地意識到知識的無足輕重。文化危機,道德失範,價值崩潰,曆史轉型期所出現的這一切,都直接影響著一代大學生們的行為、思想和感情。中國傳統知識分子的使命感、良知、道德和操守,往往被他們嗤之以鼻,或不屑一顧,高校學生中,充滿了不惜一切代價發財財富的欲望,充滿了對知識和修養的否定。

所以才會出現一個宿舍的女生集體卷入賣淫這樣荒唐而醜惡的事情。在華麗的浮麵之下,大學校園裏存在著各種各樣的隱憂,對此,一些有良知的知識分子和高校教育工作者,已經敏感地指出並呼籲全社會警惕。去年,大學教師朱學勤撰寫了題為《想起了魯迅、胡適和錢穆》的文章,引起普遍關注。文章中,他對一個時期以來,大學課堂上總是“喋喋不休地重複梁實秋的雅舍、周作人的苦茶、林語堂的菜譜”,表示不解,而事實上,對這三個文化人的熱衷,也確實與社會上流行的功利主義、享樂主義、文化虛無主義息息相關,體現了學術上的一種媚俗。朱學勤認為,身為大學教師,我們應該老老實實地告訴我們的學生,我們曾經有過魯迅的社會批判,胡適的自由精神,有過錢穆的嚴謹學業。這是我們應當向學生們介紹的30年代知識分子的三種主要形象,他們構成了知識界的柱梁。這是一個已經逝去了的鐵三角,他們正凝視著這個輕佻的當下,沉默不語。

作為一個在大學工作過多年的知識分子,這篇文章對我的觸動是可想而知的。確實如此,日常生活的塵埃,每天都複蓋著恥辱,越積越厚,足以使我們遺忘它們的存在。隻有讀到魯迅,我們才能想到,文字的基本功能,是拯救一個民族的基本記憶。

然而滿街行走著的,都是將生命托付給當下的、追求及時行樂的人,這樣的俗世,還能不能容納魯迅尖銳的聲音?

結語:布告以求的周末伴侶和金西報告

在這個調查即將結束的時候,我在北京某大學的校園裏看到了這樣一則布告,上麵赫然寫著:

尋求周末伴侶

某女二人,欲尋求周末伴侶同遊八達嶺,條件如下:

1、自備轎車或出租車;

2、備野營帳蓬及野炊餐具、食品;

3、有風度、不鄙俗,年齡30歲以上為宜。

有意者,請與研究生樓322室聯係。

×年×月

這張粉色紙的廣而告之,就張貼在宿舍樓前的布告欄上,一群群下了課的學生就敲著碗從跟前走過,並沒有多少人停留,偶爾會有人走近去看一眼,但很快又走過去。人們川流不息,心靜如水,見慣不驚。當然,這布告也不是寫給校園知識階層看的——在當今中國,有自備轎車的,絕對是那些校園之外的新生資產階級。

這某女二人,大約是研究生,一個月100多元的研究生津貼,在通貨膨脹的現階段,想來一定很是拮據。但所好她們還有青春和容貌,更有一般女性所沒有的智慧和知識,因此,要享受一個揮霍而且愉快的周末,也並非是不可能的。

讓我更感興趣的是她們采用的方式:廣而告之,公開招聘。

這則廣告,使我所進行的主要是立足於黃河以南華東、華中幾省高校的性心理調查,有了深遠的呼應。

沒有羞澀、沒有掩蓋,也沒有任何心理不適,這至少從一個方麵說明了,中國當代女大學生的性態度,和西方國家的年輕人,已經沒有多大的距離。

戀愛花季,不再抒情而浪漫:生命之戀,也不再驚心而纏綿。沒有過程更沒有升華,初戀、熱戀、情愛、性愛、婚姻、家庭濃縮成一步,這叫做一步到床。有人因此改成語“一見鍾情”為“一見衷床”。性心理學博士耿文秀說,“現代兩性關係已進步到以性愛為基礎,兩性結合意味著與社會的適度疏離。”戀愛從一開始起就舍棄過程直接進入“類”家庭模式,表現出一代大學生與社會疏離的願望。多年以前,天津女作家張曼菱在根據她的作品改編的電影《青春祭》放映之後,曾回到母校北大一次。在飯廳裏,她驚奇地看到,許多成雙成對的戀人,就那麼在大庭廣眾之下卿卿我我,拿著湯匙你喂我一口,我喂你一口。她生氣而且傷心。而今天,高校學生們小夫妻一般雙雙去學校附近的小菜場“提籃買菜”,回到宿舍用酒精爐煤油爐電熱杯等等燒菜做飯,於耳鬢廝磨的世俗生活中生出無限樂趣,已成為習以為常。你到高校女生宿舍去走走,會發現那裏出現了許多自成一體的“包廂”。張曼菱在給她母校的小師弟小師妹們作演講時說:愛情應該驚心動魄,生死兩忘,怎麼能這麼小家子氣?我也曾和我的學生說過,毛澤東有兩句情詩:過眼滔滔雲共霧,算人間知己吾與汝,是寫給楊開慧的。這才是大纏綿,纏綿到了極致,就有一種超乎生命的大氣。她們翻翻眼說我們都是俗人,怎麼好和他比呢?!

愛情由浪漫走向平庸,由高潔走向世俗,看來已是大勢所趨。

大約半個世紀以前,1948年至1953年間,美國的性學家金西發表了著名的《金西報告》,是一個關於性問題的調查,含有大量的實例和數據,被稱為偉大的開拓性的創舉。至今,這個報告仍被許多國家的生物學、醫學、社會學和人類學家所采用,在美國,流行病學家們甚至試圖通過這個報告,測知艾滋病得以流行的原因。金西的調查進行了十年,共調查采訪了17000例。他領著幾個助手,挨門挨戶的訪問,有時甚至是一個人孤軍奮戰,這既說明了這一特殊調查,即使是在美國那樣開放的社會裏,也是無比艱巨的,也表現了金西獻身科學精神的偉大。在中國,也有一個被西方人稱之為“中國的金西報告”的調查,那就是上海性社會學研究中心的劉達臨教授的《中國當代性文化——中國兩萬例“性文明”調查報告》。它於1992年8月出版,立即引起國內外廣泛反響,風行全球的美國《時代》周刊以及香港《大公報》等等海外報刊紛紛發表評論,稱讚它是“一本中國性科學的奠基之作”,具有全性性的意義。主編劉達臨教授,因為這個報告,而於1994年8月在柏林領受了“赫希菲爾德國際性學大獎”。赫希菲爾德是德國偉大的性學先驅者,他於本世紀初進行的性科學研究,曾受到過來自於多方麵的否定、嘲笑、阻撓和公然禁止。半個多世紀之後,艾滋病問題爆發並且流行,人們反過來求助於赫希菲爾德,而教授的研究、收藏和他的整個性學研究所,早於1933年成了希特勤和納粹的犧牲品。

性學研究是人類擺脫愚昧、走向文明的一個必不可少的階梯。

劉達臨教授的調查報告,92年出版後,二版三版,幾次印刷,幾次脫銷,應該說受到了廣泛的歡迎和肯定,但實際情形卻複雜得多,它一樣受到來自於某些方麵的嚴厲的批評,還有一些強烈的攻擊和否定。“性”在中國這樣一個保守的、道統的國家裏,曆來是敏感而易於招來非議的。劉教授和他的助手們,在一年零三個月的時間內完成20000例調查,這在我們的國情中,所遇到的阻力、壓力和困難,相信比當年的金西還要大。他們的獻身精神、毅力和勇敢,都讓我敬佩,也堅定了我完成本書寫作的決心。

劉教授的調查始於1989年的2月,這比我的調查開始的時間早了7個月,也就是說,我最早的調查是在1989年的9月進行的。這種不約而同,隻能說明在中國,性觀念的變化之大已引起了不同領域的知識分子的注意。能將這一調查進行到底,並取得我所需的材料,得之於我大學教師的身份和便利。就是後來,1992年夏天我調離大學之後,依靠我對大學生活的熟悉和我與學生間的廣泛聯絡,我出入各個高校仍然比較方便,加上又輔之以問卷調查等等方式,我獲得的材料應該說是豐厚的可靠的。由於從1989年至1997年,時間長達8年之久,後麵尤其是1997年所進行的最新調查,與最初時候所獲得的認識差別就很大。越到後來,你越能感到濃烈的商業氣息對當代女大學生性心理的影響和困擾。大約從80年代中後期開始,隨著改革開放,在中國,大量的性問題也隨之產生了。而人們對這種產生和變化的思想準備顯然是不足的。對西方文化中消極因素的滲入,對發展商品經濟所可能產生的一些消極影響,我們一缺乏預見,二缺乏研究。近年來,性問題在社會生活中,日益突出,與性有關的社會問題日益蔓延,青少年早戀現象嚴重,婚前、婚外性行為大量發生,賣淫、性病以及性犯罪增加。這一切是促成劉達臨教授性調查的最初動因,從某種意義上說,也是促成我的調查的最初動因。

讀者大約還能記得,我在開頭提到的那個“宋王府賣淫”事件。

大學生是一個特殊的社會群體,而根據性學研究已有的成果,不同社會群體的成員相互作用,能夠創造出特殊的性愛觀念和性愛環境。因為工作的關係,我接觸並關注女大學生這一性群體觀念和行為的變化,並試圖對其進行真實的描述。隻是我使用的,不是一般性研究的統計和數字的方法,而是社會學角度和心理學分析。更主要的是,我對這一調查的最終呈示,是敘事的,而不是統計的。這也許會一定程度地影響到它的真實性。但我不是一個性學工作者而是一個文學工作者,這決定了,我隻能用一個敘事性文本公布的我的調查,而我自信,它所提供的性個體之間細微的心理差別和心理軌跡,也是性學統計方法所永遠不能達到的。

因此,我在調查中,較為注意的是心理發展鏈和社會發展鏈,而對生理發展鏈則較少,我更關注的是由社會生活的發展動蕩而帶來的性心理和性觀念的變化。也就是說,我所著重呈示的,是女大學生情愛和性愛觀念方麵的巨大的豐富性和流動性。但這並不意味著我要抹殺她們的另一麵,即千千萬萬更多的女大學生,在情愛和性愛上的巨大的穩定性和傳統性。不可否認,在工業化和城市化的過程中,還有許許多多站在物質時代邊緣的人們,她們的愛情理想,仍然是純情和保守的。而我書中出現的人物,當她們散落在各個高校中的時候,你並不感到多麼嚴重地離經叛道,多麼讓你驚愕,但當她們集中出現於我的書中時,你就會感到駭人聽聞了,以致不能接受,或不敢相信。但我所寫到的人物和事實,又確實是真實的。

我的調查,一樣十分艱巨而且曠日持久,受到來自各方麵的阻力。

西方學者已經在一切社會科學上放棄規範,隻進行現象的描述了,對此,我曾有過很深的疑慮。但現在我也和他們一樣,隻能進行描述——麵對五花八門又瞬息萬變的價值尺度和情愛指向,我缺乏最起碼的規範信心。這決定了我隻能描述,現象地、直觀地、個別地描述;而因為描述,我則在失去概括性的同時,也失去了統計性。這真是一種兩難境地,但我仍然自信。雖然,如前所說,我國更多的女大學生,或者完全、或者部分地脫離我所描述的中心內容,這份調查也仍然具有普遍的認識價值——在大學裏,在女大學生中,性觀念正從封閉走向開放,單一走向多樣,狹隘走向闊大,獨一無二的婚姻選擇走向多元多價的非婚姻取向。清醒的性意識和性價值意識,已被越來越多的人們所認同、所肯定。

我相信,從我提供的非虛構文本中,你可以聽到,舊的秩序正哢哢作響地倒塌,新的迷牆正轟鳴著崛起。

一個被主流文化完全忽略的性群體和她們隱秘的性心理,正以一種逼人的方式坦露你的麵前,向你挑釁。

世界在變,世道在變,因此我著眼的是變體。我唯一擔心的是,性題材的媚俗色彩會掩蓋選題本身具有的嚴肅的認識價值,使這份調查不幸降為滿足大眾獵奇心理的庸俗層次。

這是我最不願看到的。

在60年代後期,美國曾有一部名為《愛情故事》的小說,後來因為改編成電影而風靡一時。與著名的電影《克萊默夫婦之爭》齊名,似乎還獲得過奧斯卡提名,是一個非常非常平常的愛情故事。一個現代柔蜜歐和朱麗葉的翻版,毫無新意。隻是愛情的阻力不再是來自於家族世仇,而是致命的現代疾病白血病。這對現代的美國青年,在其中的一個即將離開人世的一段日子裏,柔情似水,纏綿如夢,相互體會和奉獻,沉浸於最無私高尚忘我的情愛裏。而這一時期的美國,一方麵是離經叛道的搖滾鋪天蓋地,一方麵是女權主義運動席卷全美,俗世的嘈雜紛據喧囂可想而知。就是在這樣的文化大背景下,美國意外地出現了古老東方式的“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的愛情故事,由此可知在人類心底深處,始終回蕩著對純粹的穩定的情愛和性愛的追求。

因而我們有理由相信,隨著改革開放的深入,隨著文化上的無序而走向有序,中國人的性觀念和性行為方式,也最終會到回歸純粹和穩定。當代女大學生在這一特殊開放期所表現出來的對傳統性觀念的種種挑釁和反叛,隻能是一次“季風來臨”。

是的,一次季風來臨,而季風,總會過去。

1997年7月於包河左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