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弗蘭克大張嘴巴,受寵若驚的當口,菊開口了。菊直奔主題地說,我要和你結婚,你要把我辦出國。
用的是弗蘭克的母語,這不能不讓他熱淚盈眶了。弗蘭克來到中國,遠涉重洋,舉目無親,生活在一個完全不知所雲的語言環境,很寂寞很單調地活著。而現在好了,菊要來給他當妻子,以自己的垂暮之年,還能享受這樣美好青春的女人,而且這個女人使用德語和他說話,這真得感謝上帝。
婚禮十分豪奢,在著名的和平飯店舉行。這座建造於20年代的充分展示芝加哥學派美學風格的哥特式建築,在90年代的外灘,重新點燃歐洲人懷舊的溫情。當菊身穿婚妙,隨被婚禮刺激得曇花一現的老弗蘭克步入歐洲宮殿式的大廳時,她感到頭暈目眩。那褐色的護壁板,沉沉的青銅壁燈,還有青春時代建築風格的曲卷鑄鐵花紋,都散發著莊重而感傷的氣息。老人樂隊正在演奏爵士樂,都是一些幾十年前的曲子,和這家飯店懷舊平和的氣氛很相配。菊想在這樣的飯店,舉行這樣的婚禮,也不算委屈自己。
菊的父母兄長均無一人到場,女方的親戚一欄,僅有表姐一人能夠填進去。她的同學倒是去了很多,一些內地沒有見過世麵的小姑娘,若非菊的邀請,一輩子也別想涉足這樣豪華的飯店。就都不敢說話,喝酒時也屏聲靜氣。婚禮招待也是迥異於國內的冷餐酒會,在隨意而散漫的組合中,菊的同學一輪又一輪地走到大型酒台前,看著侍應生變魔術一般將一粒粒鮮紅欲滴的櫻桃,一片片誘人的橙片,和清涼淡綠的薄荷汁,在調酒壺、碎冰器中變出各式各色外國風味的美酒和飲料。為了壯大場麵,掩蓋家族的拒不出席帶來的尷尬和不安,菊非常張揚地邀請了幾乎全年級的同學。
菊要不了多久就可以拿到畢業證,但現在菊對這張“硬派司”已經完全無所謂了。她的簽證已於幾天前辦好,她不久即要隨同弗蘭克一起回國探親和休假。弗蘭克最小的兒子也比她大十多歲,他的大女兒據說已經40多歲了。但他們都分別打來了祝賀電報。電文熱情洋溢,表達著西方年輕人的通達。
和人家相比,自己的父母和哥哥,就顯得太小氣了。
哥哥曾氣憤地對她喊,我叫他什麼?我叫他“爺”!
這句話讓菊笑得喘不過氣來,記得母親以氣急敗壞的聲音說:笑——笑!你還有臉笑!
菊想我怎麼沒臉?我們家的臉這回讓我掙足了。你沒看見弄堂口那些饞涎欲滴的目光,根不得把我給吃了,讓自家女兒替補。你們還要讓我怎麼樣?!光結婚禮服的租金,就是兩萬人民幣,放給弄堂裏這些憨大,想也不敢想。這些結婚禮服分中式、西式、婚紗三個係列,在兩個多小時的婚禮中,菊一視同仁不厭甚煩地將它們統統展示了一遍。
而且弗蘭克送給姆媽的白金手鏈,送給阿哥的鐵達時名表,你們也不是沒要嘍!
雖然早有思想準備,菊還是對弗蘭克老得如此不堪一擊非常惱火。除去筆挺西服的弗蘭克瘦骨嶙峋,老皮遝遝,讓菊不忍目睹。他實在已經老得一適合做一個丈夫了。但他對菊身體的需求卻垂死掙紮一般的難以滿足。“一隻老狗”,菊厭惡地想,“真是一條又老又醜的公狗。”菊繼續在心裏辱罵,麵上卻一點也不流露。
等到了德國再說,等拿到了永久居留權再說,菊這樣寬慰自己,作為對睡在身邊的老狗弗蘭克的抵禦,也類似於自己給自己打氣。
隻有和弗蘭克走出飯店,一路迎著路人欣羨不已的目光時,菊的氣惱才稍稍得到平息。侍者恭敬而殷勤地打著碎步為她拉開車門,長身的林肯轎車悄然無聲地發動,緩緩地駛下大堂前的環型斜坡。現在菊不穿含蓄的而又氣韻高雅的煙灰套裝了,而是水獺皮大衣,披金掛銀,濃妝重彩。菊把值錢的東西,全部披掛到身上去,仿佛隻有這樣,才能心理平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