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裏的條件艱苦,沒有什麼菜。不要見怪啊。”老板邊向幾個小搪瓷茶杯裏倒酒,邊不好意思地道。
“很好的。很好的。真的很感謝你啊。想不到在這遠離村鎮的荒僻山川裏還能吃到這麼豐盛的菜,已經夠奢侈的了。”冬生忙感激地道。
很快,一位高大微胖的憨厚長者羞怯地進了窯洞。
“這是住在八麵窯的羅漢寺警官李管教。”老板向老王介紹著冬生。
冬生忙站起來和老王握了握手。
“老王是我的鄉黨。你不要站起來,坐著就行了。”老板道。
冬生坐了下來。老板也隨著坐了下來。老王在他們都坐下來之後,才拉了一塊磚頭,坐在了老板的旁邊。
“來,李管教,喝酒!”老板遞給冬生一茶缸白酒,自己端起一茶缸道。
老王自己端起一茶缸,碰了過來。
冬生端起酒杯,與他們一一碰了。一飲而盡。
老板也與老王一飲而盡,讚歎道:“好酒量。來,再喝。”他重新給冬生斟滿酒。
一茶缸酒下肚,也激起了冬生的豪情。他道:“美酒,香茶,很好。如果再有一曲美妙的音樂就更好了。那就是神仙般的日子了。”
老板也自豪地道:“要音樂,咱這裏有。老王,你去把小孟叫來。叫他給咱們吹嗩呐下酒。”
老王道:“小孟上山去了。”
老板道:“沒有。我安排他在後山劈柴哩。”
老王走出窯洞,向著山上大喊道:“小孟,老板叫你哩。把你的嗩呐拿上。”
老板又端起茶缸,要和冬生碰飲。
冬生忙道:“缸子太大了。要是這樣喝的話,還沒有聽見美妙的嗩呐聲我就醉了。”
老板笑著道:“那就先吃菜。等小孟來了,咱們劃拳。”
冬生拿起筷子夾了一片熏肉。筋筋地在煙熏味裏沁透了濃濃的香味。“嗯。味道很好。”說著又抄了一大筷子塞進嘴裏仔細品嚼起來。咽下熏肉,冬生自己端起斟滿了酒的茶缸,向著老板道:“感謝你的款待,感謝你的酒菜。幹杯。”
這時,老王也進來了,坐在了桌子旁。他們兩個就端起茶缸和冬生碰飲了。
“老板。你叫我?”一位瘦小的小夥子站在門口,怯怯地望著老板道。
“今天就不要你幹活了。你給咱在這裏吹嗩呐。什麼拿手就吹什麼。工錢照樣給你。”老板道。
小夥子高興地舉起嗩呐就要吹。
“你站到裏麵床邊,麵對著外麵。站在那裏把路都擋住了。”老板道。
小夥子又怯怯地站到了床邊,麵對著窯門口,舉起了嗩呐。
小夥子鼓起了腮幫。一曲高亢的《山丹丹開花紅豔豔》便在黑暗的窯洞裏回旋起來,一下子就把冬生的思緒拉到了子午嶺監獄的打字室裏,美麗的紅玉正和他配合著推著棍子,印著文件。
“來。喝酒。”老板又道。
老板的邀請聲把冬生從回憶裏拉了回來。他們又碰了一茶缸酒。這茶缸酒下肚後,冬生就有點暈暈乎乎了。
之後,他似乎還和老板他們劃拳來著,又似乎張學文來到了這裏。但他的腦子裏卻滿是嗩呐的聲音,還有紅玉的身影。漸漸地,他感覺到他和紅玉來到了那個小小的樹林子裏,他們相擁著漫步在花叢裏靜聽著飄渺的美妙的嗩呐聲,舒適而愜意。……
“人都回來了沒有?”是張學文的聲音。
“都回來了。”是張剛的聲音。
“張剛,叫大家來交藥。”是張學文的聲音。
“嗯?我不是在伐木隊那裏嗎?怎麼有張學文他們的聲音?”冬生用手一摸,自己正躺在床上。他睜開眼睛一看,自己就躺在自己在八麵窯的床上。但天已經黑了。他忙把手伸進被子裏。還好,槍在。他退下彈夾,借著朦朦朧朧的月光數了數子彈,也都在。他這才放下心來。他放好槍,想坐起來,隻覺得頭痛欲裂。他隻好又躺了下去。他剛躺下去,又想到了那些犯人們。他們是不是都回來了?挖的藥到底有多少?責任心又迫使他起了床。他剛站起來,就感到很惡心,想吐。但他強自壓抑住,慢慢挪出房門。
彎彎的月亮正掛在東麵的山巔,明亮的星星布滿了整個天空。一縷清風悄然刮過,掠過了他的麵頰,他清醒了許多。他站了一會兒,挺直腰杆,抖擻精神,向庫房走去。
有幾位犯人光著上身,肩膀上搭著毛衣,正從河邊洗澡回來。張剛在灶房前劈柴。還有幾位犯人正提著袋子從庫房裏交談著出來。他們看見冬生過來了,就都站在旁邊,等冬生過去了才繼續前行。
庫房裏點著蠟燭。在搖曳的燭光裏,張學文正和其他兩位犯人給一位犯人稱著藥材。張學文在一旁驗收,記錄。那兩位犯人抬著大稱。
“一百斤。”張學文看了看稱,大聲道。
“挖得不少啊。”冬生讚道。
他們幾個也都放下手頭的工作,站在了那裏。隻有張學文道:“這還不是最多的。苗健強挖了一百二十斤,是最多的。”
冬生高興地道:“很好。一會兒叫張剛把飯做好。好好犒勞犒勞大家。”
張學文大聲喊道:“張剛!李管教讓你把飯做好。犒勞犒勞大家。”
冬生笑著道:“你們忙吧。”轉身離去。
月夜的八麵窯靜謐而空靈,猶如仙境。遠處的大山隻剩了剪影,隻有夜鳥和小溪的流水聲、青蛙的呱呱聲以及風吹樹葉的沙沙聲能讓人想到這是大山的深處。窯前的場院北麵,有一口廢棄了的水井。井旁的轆轤架靜靜地站在那裏,如同參禪的古僧,智慧而安詳。冬生完全被大自然的安詳與靜謐所融化,酒醉後的不適也就完全不覺了。他向小溪旁的大路邊走去。
“洗好了沒有?”
“快了。你呢?”
“我洗完了。”
“……”
是那些犯人在小溪裏洗澡。
冬生為了不讓他們尷尬,就又轉身向回走去。
“開飯了!開飯了!”張剛喊道。
大家陸陸續續地向廚房走去。
冬生平靜地望著大家走進廚房又端著飯碗出來,慢慢地向宿舍踱去。
宿舍的蠟燭已經點燃,搖曳著昏黃的光。張學文已經給冬生把飯端了過來,正準備離去。看見冬生進來了,就笑著道:“李管教,你今天到底喝了多少酒?”
冬生這才又想起了中午在伐木工隊的事情。他正想問問張學文自己究竟是怎麼回來的,就道:“我也不知道。大概隻有五兩吧。”
“我看不止吧。你們三個人共總喝了有三瓶酒。你不喝不喝也得喝一瓶吧?”
“對了。你是怎麼知道我在那裏的?”
“我回來不見你,讓張剛他們到附近找你也找不見。我就想你肯定去那裏了。因為附近再也沒有一戶人家了。”
“那我是怎麼回來的?”
“你真的記不得你是怎麼回來的了?”
冬生點了點頭。
“是我背你回來的。你還吐了我一身呢。”
“真對不起你啊。那你的衣服呢?”
“我已經洗了。”
“李管教,你先吃吧。我估計你中午什麼都沒有吃,隻是喝了一肚子酒。我也要吃飯去了。”張學文又道。
“去吧。”冬生端起碗。
張學文離去。
是鍋貼子就燴菜。土豆燉粉條,還有幾塊大肉。味道還蠻不錯的。
飯後,冬生讓張學文把所有犯人叫到了自己宿舍,點了名,通報了各自挖藥的分量,再強調了一下紀律,就讓大家睡覺去了。
其他人走後,張學文留了下來。看到其他人都離去了,張學文才道:“李管教,我看每天還是留一個人吧,讓他給你做飯,還能陪陪你。”
冬生也實在不想再忍受那種孤寂以及餓肚子的滋味了,就同意了。說到吃飯,他又想起了菜裏的肉,就道:“你是從哪裏弄到的大肉?”
張學文笑道:“你先不要批評我。我是自作主張,拿了一點藥材給了拉料車的司機,讓他從河灣鎮捎的。”
冬生想了想道:“嗯。換了就換了。但以後要動用藥材換東西必須先給我打招呼。”
張學文道:“沒問題。今天不是找不見你嘛。以後一定會的。”
冬生道:“時間也不早了。你也休息去吧。”
張學文帶上門走了。
冬生吹滅蠟燭,也躺進了被窩裏。
朦朧的月光透過白紙糊就的窗子射進了房間,給房間裏營造了一種朦朧的美。冬生索性起來打開窗子,讓月光直接投射進來。他重新躺進被窩裏,望著外麵青黛的大山陷入了沉思。
他很後悔今天中午的行為。帶了十二個犯人,竟然一個人去喝酒,而且醉得讓犯人背了回來。更危險的是把槍塞進被子裏,不聞不問。這都是作為勞改幹部不容饒恕的錯誤。如果張學文有其他想法,把自己害了怎麼辦?如果有人,特別是犯人進房間偷盜,拿走了槍,那會造成多麼大的社會危害?他不禁感到頭皮發緊,身體發冷。他感到了莫名的恐懼。
“從今往後,再也不能這樣了。一定要克服寂寞和無聊,帶好這十二個犯人,讓他們安全回到中隊。一定要給中隊創造更多的福利,也給這些犯人創造更多的減刑的機會。”冬生暗暗發誓道。
想通了,弄明白了,冬生也就感到困了。
那些犯人都已經睡著了,此起被伏的鼾聲響徹在山穀裏。遠處的羊鹿子發出孩子般的叫聲,徒添了夜的寂靜。冬生在這些天籟之聲的催眠下,進入了夢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