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容的詩與許多女詩人有所不同,有著硬朗的內質,節奏明快、剛烈,其比較有特色的作品都貫穿一個主題,——抒發人性的真與誠。——【黑駱駝】詩評家
霍俊明:我們是否永遠都在尋找一種精神的皈依之地?然而我們不斷尋找卻又注定不斷失去,這種西緒弗斯式的虛無和悲劇性情勢可能就是現代人的宿命輪回。我想到了海德格爾的一句話——無家的潮水正日夜湧來。在城市化、現代化的去除地方也去除個人的加速度時代,一個人的出生地尤其是“精神胎記”在我看來無論是對於其個人生活還是精神成長甚至戲劇性的人生變更都有著程度不同的不言自明的影響。你曾不斷變換生長和生存的環境,這與你的性格、個人生活和精神空間以及詩歌寫作有著怎樣的關聯呢?
從容:我是一個缺乏故鄉感的人,父親祖籍河北,母親湖南,我生長於長春,在成都長大,又在上海讀大學和工作。每到一個成長環境,遇到的人群都有太大差異,語言不一樣,性格不一樣,吃的不一樣,待人接物不一樣。隻有一個是相同的:沒有安全感,受老師的喜愛,被愛妒忌的同學欺負。因而,我更喜歡和老人呆在一起。害怕鬥爭,那個時代,每個人都在人性中看到了獸性。這讓我從小就喜歡獨處。
霍俊明:你的詩歌充滿了一個女性對實有、情感和想象世界的“愛意”和憂傷,有一種在現世和彼岸之間糾結和渴求的精神密語和自我慰藉。能談談你理想中的詩歌嗎?能否就詩歌對於你的重要性做一點說明?
從容:不知為何,我想起這幾個字:憂傷及其愛。我一直在尋找不像人類的人,他異於常人,他比我完美,更博學,能夠寬恕我的一切。他充滿吸引力,充滿希望,悲憫,卻不強製我像他一樣,但又在引導我像他一樣。他在我憂傷的時候安撫我,用他透視一切的手掌;他在我熱烈愛的時候保持靜默,像一位通曉萬物的哲人,原諒我用我的方式獲得“覺悟”……。他從不背棄我,即使我任性,無知,發瘋,他都一如既往地愛我。當我需要他的時候,他永遠負責給我安寧,給我溫暖,他在我偶爾“失明”的盲人世界裏,給我最真實的愛。他從不拋棄我,他讓我的靈魂接近天堂。
霍俊明:“不像人類的人”無論是作為一種詩歌境地還是作為一種情感、信仰和靈魂寄托的“愛”的理想都是難以企及和擁有的。“他”的有別於常人的諸多卓越品性也隻有詩歌能夠承擔這麼多高貴和無私以及寬容。也許正是因為諸多寶貴在現世情勢下的缺失才使得詩歌和宗教一樣獲得了其不可替代的精神資源和靈魂的依托裝置。就此,能談談你對詩歌和宗教的體驗與認知嗎?從容:世界上沒有什麼地方能讓我如此自足和平靜:他既讓我獲得生命最深處的智慧,又讓我獲得生命最強大的愛,在那裏——佛(覺悟者),我找到了家園。當有一天,我發現了一種普世的智慧,讓我在神性中找到了終極關懷,我隻有改變自己,才能改變人性中不完美的地方。在人性中我看到了神性,在神性中我看到我生命的價值和尊嚴。宗教讓我在黑暗中看到人性的高貴。詩歌是一顆宗教般的愛心才能抵達的靈感、智慧,想象的力量和穿透的力量。隻有修煉到禪境與詩境合而為一的境界,有穿透力的詩歌才可能出現。感情上的脆弱和無助以及對神聖的愛情的渴望,曾使我用自我陶醉的方式獲得憂傷的經曆體驗,這更加深了我對佛學的領悟: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還有: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識,亦複如是。這些語言本身就具有無可窮盡的智慧。
霍俊明:作為女性,你也許更能夠在詩歌和宗教互相打開的奧義中尋找到精神的升階之書。盡管這個過程同樣是艱難的,也許付出了一個個尋找的精神夤夜那隱秘的蓮花已經打開。作為一個農村長大經曆過困難和貧窮無依的日子我曾多年來喜歡吃肉,我想這是對我成長階段某種物質缺失導致的空前饑餓感的某種彌補。但是多年來,當我不斷遇到那些與佛有緣的朋友和場景,我漸漸體悟到一種更為值得追尋的東西。我曾在飛機上透過舷窗目睹了令人驚愕由雲海呈現的佛陀世界,我也曾在痛苦萬分的時日在寺廟禮佛的過程中傾聽那神秘莫名的聲音啟示,我也曾在南方之行中於夢中得見琉璃光如來世界的無比奇妙與大歡喜。在你的詩歌中,你呈現了某些中國當代女性尤其是晚近時期年輕女性們所缺失的一種精神與信仰質素,一個來自個體又打開向上的精神維度。這種精神維度既有個人的體溫冷暖,又有世事風雨侵襲中的明心淨性的普世情懷。當這一切進入到你的詩歌世界,你是否意識到它們已經成了你詩歌個性的一部分?
從容:詩歌是一個國家,也是整個人類精神,靈魂的載體。詩人如果不能使人的精神向度更加堅毅朝上,缺乏生命意識,宇宙意識,追求深度哲思意識,又怎麼好意思自稱為詩人?詩歌一直在喂養我們,而詩人也如同乳母一樣,喂養那些需要精神與智慧高度的人。詩的魅力就在於她是自從有地球,就存在於地下與宇宙中的寶貝,她早已在那裏,就看我們有沒有智慧挖掘出來。
霍俊明:近年來中國詩歌批評界一直回應著這樣一種聲音——“有難度的詩歌”。實際上在我個人看來,這更像是一個偽問題。因為不同的時代不同的寫作者不同向度的詩歌其麵臨的寫作難度是具有不小的差異的。就像我們總在談論“好詩主義”一樣,永遠有更重要的問題因此被擱置。而回過頭來,每個詩人又會有自己對詩的看法。還是請你說說你所認可或傾心的詩歌質素與可能性吧?
從容:在我看來好的詩歌如同一個人,天真但不浮淺,成熟但不世故。它有獨一無二的麵孔,生動,難忘,從未見過但又一見如故——氣質、胸襟、思維獨見性靈。高如布達拉宮又直抵心靈。你怎麼看待這個世界,詩就怎麼回報你。如果你以謙遜、本真,高遠對待她,她也還你詩以這種境界。我們總是習慣於用意象,用那些唯美的事物表達心情,而弄不好就會很俗氣。真正的好詩,表達的是一種境界,這就需要寫作者對世界有敬畏,有“應無所住,而生其心”的智慧。詩要蘊藏“意義和氛圍”,但那隻能等待靈感給予我們。詩成了套路,就是死路。唯一自救,就是避免重複。內容要有真性情,但真性情不是粗暴放任的情緒,語言要有不能替換的形式感。詩要營造氛圍,有時需要“細微之處”的彌漫,讓感覺彌漫開來,而不是凝固。我喜歡咒語般的念叨,與直指人心的溫婉。寫詩不能處在醫生動手術的狀態,要給“感覺”充分的空間,這種感覺是由性情,學識,素養,稟性,審美“積澱”而成的“自成一格”。一個好的詩人,一定能將一個熟悉的事物陌生化;將常態的事物神秘化。標題是詩歌的臉,需要距離感,我常常為此發愁。詩歌不是哲學,不是科學,正因為他不是“絕對真理”,它才有不可替代性,才有多義性、繁複性、含混性。詩有各種味道,如同千萬種香水,不管是水果味,薰衣草味,還是古龍味,它一定是香的,有回味的,就看這香水的品質,有的香得綿遠,有的很快揮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