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再拖了,再拖下去,人們會有更多的猜疑,而曹時等人征伐草原的準備也將受到嚴重的影響。
可是,天子卻還沒有找到合適的處理方案。如何封賞梁嘯,成了他最近最頭疼的事。賞,正中梁嘯下懷;不賞,同樣正中梁嘯下懷。
這時,竇嬰求見。
天子猶豫了好一會兒。自從上次竇嬰說要去西域遊曆,天子就沒見過他,竇嬰也沒來求見過,這次來得有些突然,恐怕沒什麼好事。可是仔細斟酌了一番之後,天子還是讓人傳竇嬰入殿。
竇嬰捧著一卷帛書,匆匆而來。天子一看,心裏就咯噔一下。自從淮南新紙傳入長安之後,紙就代替了價格昂貴的帛書,還用帛來書寫的人,肯定不是最近經常在報紙上寫文章的人。
果不其然,竇嬰一開口就說道:“陛下,東方朔派人送來了一篇文章。”
天子心裏一緊。“什麼文章?”
“文章很長,不過歸根到底隻有幾句話:一是聖人因時而治,不可泥古不化,二是聖人治國以用人為先,得人則興,失人則亡。這兩句都是鋪墊,真正的重點在最後一句:徙藩。”
“徙藩?”天子迅速接過帛書,一邊快速瀏覽,一邊說道:“這不是梁嘯以前提過的方略嗎?”
“沒錯,東方朔這個建議可以說是梁嘯的徙藩之策的細化。他說,周治天下,五百裏甸服,五百裏侯服,五百裏綏服,五百裏要服,五百裏荒服,總計兩千五百裏。如今大漢東西兩萬裏,自然不用沿用周製,需得有所改正。”
“如何改正?”
“千裏不封侯,萬裏不封王。”
天子愣了一下,突然抬起頭,冷笑一聲:“千裏不封侯,萬裏不封王?他這是要求朝廷封梁嘯為王嗎?”
竇嬰從容的搖搖頭。“陛下,東方朔的文章裏並沒有提到梁嘯一字。不過,蔥嶺以西,稱王者不下數十,多一個王,少一個王,也是很正常的事。朝廷就算想管,恐怕也鞭長莫及。可是,若能推行此例,將大漢境內的諸王徙至萬裏之外,倒是一件利國利民的好事。陛下,你以為呢?”
天子盯著竇嬰,竇嬰卻極為平靜,仿佛在說一件雞毛蒜皮的小事。
天子久久沒有說話。他被竇嬰說動了。如果推行此策,將諸王皆徙至萬裏之外,諸侯也徙出千裏,對朝廷的確利大於弊。萬裏之外都是蠻荒之地,究竟有多少王,大漢根本不清楚,也沒精力去管,讓劉姓子孫去開疆拓土,總比骨肉相殘好。
有梁嘯這個異姓王先例在前,如果同姓諸王還不清外徙,那就不能怪朝廷不講情麵了。
至於梁嘯,這大概算是他的條件吧,封了王,從此他不能入蔥嶺以東,否則就是違誓。如此一來,梁嘯對大漢的威脅降到最低,而朝廷也能對天下人有個交待。你看,我都封他為王了,還對不起他的軍功嗎?如果還有人說朝廷薄待功臣,那可就說不過去了。
如果這是梁嘯的決定,那至少說明梁嘯雖然狂妄,卻沒有與朝廷為敵的意思。朝廷要擔心的不是梁嘯,反倒是那些劉姓諸王。要他們從封地上離開,遷徙到萬裏之外的蠻荒之地,他們能願意嗎?
天子心裏莫名的鬆了一口氣。
“竇公,你覺得此計可行嗎?諸王會不會同意?”
“恐怕有很多人不會同意,不過朝廷可以分而化之。願意徙藩的,朝廷恩寵之,派大將助其開疆拓土,驅逐蠻夷。不願意徙藩的,朝廷或削地,或推恩,總之要讓他不自在,用不了十年,想來萬裏之內就沒幾個王了。”
“那……梁嘯怎麼辦?異姓王,可是有違高皇帝的白馬之約的。”
竇嬰笑了。“陛下,以梁嘯的能力,陛下封不封他為王,他都可以稱王。區別隻在於,若是陛下封他為王,那他就是大漢的屬國,在道義上不可與大漢為敵。哪怕他在西域再威風,在陛下麵前,他也是臣。若是他自立為王,那……”
竇嬰沒有再說下去,但是天子已經明白了。梁嘯在蔥嶺以西,他想稱王,朝廷根本攔不住。與其到時候讓他與朝廷分庭抗禮,不如由朝廷封他為王,定下君臣名份。如此一來,還可以拿梁嘯為例,塞諸王之口。
“其他大臣能同意嗎?”
“臣不清楚,但是臣覺得至少可以先討論討論,看看是哪些人同意,哪些人不同意。”
天子的眉梢漸漸揚起,嘴角挑起一抹笑意。不用討論,他已經知道哪些人會舉雙手讚成,哪些人又會堅決反對。
“好吧,那就先議一議。”
——
東方朔的文章一發布,長安城就炸了鍋。
東方朔的文章當然好,引古論今,有經有權,推導出最後的結論也很自然。但真正讓人心動的不是理論,而是朝廷允許這篇文章刊行背後透出的未盡之意。
朝廷有意封異姓王。隻要戰功足夠,異姓也能封王。
這樣的戰功當然不可能輕易得到,萬裏之外也不是每個人都願意去,但是想去的人也不少。特別是那些一直如履薄冰的功臣子弟。幾十年來,他們早就失去了祖輩們的威風,隻剩下富貴,如今有機會脫離朝廷控製,為自己打一片天地,雖說風險很大,可是收獲也不小。
如果能成功,他們不僅不用再擔心朝廷的威脅,還能夠將祖先的事業向前再推一步,成為獨霸一方的王者,難道不比在長安做個謹小慎微、有名無實的諸侯好嗎?
這樣的人雖說不多,但絕對有,平陽侯曹時就是其中一個。隻不過他為人穩重,不會在天子下明詔之前就暴露出自己的心意。但他聽到這個消息之後終於再次進宮向天子彙報北伐的準備事宜,而且比以前更用心。
在曹時又一次長達兩個時辰的彙報之後,天子站在殿外的走廊上,看著曹時興衝衝的腳步,歎了一口氣。
“東方朔的一篇文章,激起了無數人的雄心壯誌,隻是不知道這是福還是禍啊。”
主父偃笑道:“陛下最近事務太多,養氣不足,心力也有些弱了。”
天子微怔,轉過頭。“為何這麼說?”
“陛下,放眼天下,就連萬裏以外的羅馬都算上,有哪個國家的疆域、戶口能和我大漢相提並論?”
天子沉默不語,神情卻明顯鬆馳了些許。
“論人才之眾,哪個國家能比我大漢還多?論治國能力,有誰能與陛下一較高下?”主父偃一連問了幾個問題。“國力不如大漢強,人才不如大漢多,能力不及陛下皮毛,他們憑什麼威脅我大漢?萬裏之遙,就算是最擅長移動的騎兵,恐怕也隻能對長安望而興歎吧?”
天子輕輕點頭。“沒錯,我的確是有些擔心過度了。萬裏遠征,任何人都要三思而行,否則隻會徒勞無功。”
“陛下聖明。”主父偃躬身道:“好勇鬥狠者得以征戰立功,為大漢開疆拓土,樸實良善者安心本業,民風必然淳樸。不出十年,太平可致,河海可清,陛下的功業直追高皇帝,成一代聖君。能追隨陛下這樣的聖君,是臣等的福份。能生在這樣的盛世,是天下兆民的福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