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生鏽的金屬管路之外,什麼也沒有。
(我好像看到有人站在外麵……)
那個人就站在最上方又粗又大的管路上,可是定睛一瞧,卻連半個人影也沒有。從那種高度跳下來鐵定非死即傷,附近又沒有可供藏身的場所,除了看走眼之外,似乎找不到其它合理的解釋。
「還要開多久啊?」
母親有點不耐煩了。隨口回應的父親轉動方向盤,粗大的管路頓時隱沒在其它管路之後。
愁太心想:大概是看錯了吧。就算真的有人站在上麵,那又怎樣呢?說不定是定期檢驗的技術人員吧。這間工廠的規模如此巨大,技術人員出現在管路上也不奇怪。
於是愁太拿起遊戲機,雙腳再度放上了前座,慢條斯理地打開電源。
*
看到未來的新家之後,母親歎了一口又大又長的氣。就算是昧著良心說話,也很難將疑似廢墟的水泥建築物當成舒適又溫暖的住所。
看起來似乎是頗有曆史的老社區。
四層樓的建築,長方形的水泥外牆爬滿了修補的痕跡。同樣的建築物大約有十來棟左右,部分建築物已經被擴建的工廠占據,幾十根粗大的金屬管路來回縱橫,令人聯想起醫院裏的加護病房。
「四樓就是我們的新家。」
父親口中的新家還沒被金屬管路所侵略,不過屋況也不是很理想。樓梯隻有一座,沒有電梯,同一層樓有好幾戶人家,大門口全都麵向道路,一樣的鏽跡斑斑。所謂的住家保全係統,在這裏似乎是尚未開發的次世代產物。
愁太覺得自己好像回到曆史課本所描述的『經濟起飛的年代』。眼前的景物與過去的生活有著一段相當大的落差,若不是手中拿著最新款的遊戲機,真的會以為自己回到了二十世紀初期。
「卡車還沒來嗎?」
父親四下張望,沒發現搬家公司的卡車。大概是被擋在外麵進不來吧,愁太心想。腦海浮現出崗哨警衛的臉孔,更讓愁太確定自己判斷無誤。那個警衛不太喜歡讓外人進入,說不定勒令搬家工人卸下貨物之後,就連人帶車把他們趕回去了。愁太想象著好幾個大紙箱堆放在路旁的畫麵,心情實在是好不起來。
「沒辦法。」
歎了口氣之後,父親回過頭來,嘴角依然掛著諂媚的笑容。
「先把我們車上的行李搬進去再說,等一下我再跟搬家公司的人電話聯係。對了,停車場是在……」
乍看之下跟廢車場沒兩樣的地方清出了一個空位,前麵還釘了一塊木脾,上麵寫著鬥大的『紅』。字跡十分潦單,不知情的人還以為是植物園的展示牌。
父親三兩下就停妥車子,打開後車廂取出行李。將貴重物品和生活必需品放在身邊,沒有委托搬家公司代為搬運,果然是正確的決定。
「真懷念。」
將行李箱拖到樓梯口之後,父親突然脫口而出。
「爸爸小時候就是住在這種公寓,不過比這裏小多了。跟以前的老家比起來,這裏好多了呢!」
「是喔。」
隨口答應之後,愁太抬頭看著眼前的破房子。
(因為這裏比以前的老家好多了,所以要我將就一點嗎?真是夠了!)
愁太用鼻孔哼了一聲,冷冷地打量四周,視線停留在兩棟建築物之間、跟縫隙沒什麼兩樣的小巷。
薄暮之中,有個人站在小巷裏麵。
對方穿著運動夾克,個子滿高的,體型卻十分瘦弱。或許是昏暗的光線使然,膚色相當黝黑,看起來就像是才剛從土裏拔出來的牛蒡。如今這根又細又長的牛蒡,正目不轉睛地看著愁太。
牛蒡的臉上長著一對瞇瞇眼,愁太不確定他是不是正在看著自己,不過他的臉確實是麵向這裏沒錯,而且還笑得十分詭異。
(真可怕……)
愁太皺眉瞪了回去,牛蒡似乎心生怯意,不過臉上還是掛著奇特的笑容。隻見他躬起身子,左手搔著後腦袋,似乎有點不好意思。
這時愁太發現牛蒡的身後出現了一朵花,聖少看起來是跟雨傘差不多大小的巨大花朵。
(不對,那不是花。)
仔細一看,巨大的花朵原來是蓬鬆的黑色短裙。白色的條紋看起來雖然跟波浪一樣層次分明,不過從蓬鬆的程度來判斷,這種分明的層次很有可能是同時套了好幾件短裙的成果。
短裙的裙襬很高,下麵穿著黑白相間的過膝長筒襪,腳上還套著仿佛刑具一般又厚又重的皮靴。
那個人看起來是個女的,年紀應該跟愁太差不多吧。隻見她躲在牛蒡的背後凝視著愁太,一頭俏麗的短發煞是可愛。這就是所謂的蘿莉裝吧,愁太心想。
可愛歸可愛,卻有點重金屬的味道。愁太對自己的觀察力很有自信,至少蘿莉裝的信徒不會戴上皮革項圈,而且上麵還加了一個大鎖,單眼上還有個眼罩。金屬蘿莉,這個名字似乎不錯。
(他們想幹嘛?)
愁太將兩隻手插進塞得滿滿的短褲口袋,直挺挺地麵對躲在小巷裏麵的兩人。
牛蒡看看金屬蘿莉、又看看愁太,似乎有點膽怯;不過金屬蘿莉倒是麵不改色地與愁太隔著一條巷子展開對峙。
氣氛十分險惡,大戰一觸即發,不過愁太和金屬蘿莉卻都沒有采取行動的打算。
(奇怪?)
愁太在金屬蘿莉的身上感受到牛蒡所欠缺的特質,不禁瞇起雙眼打量巷中的少女,這才恍然大悟。
(她居然不會眨眼。)
除非金屬蘿莉的眨眼頻率跟愁太一模一樣,否則自從兩人展開對峙之後,金屬蘿莉真的從未眨眼。
(好像金魚喔。)
愁太的腦海不禁浮現出黑色金魚的模樣。無論是短裙的款式也好,不會眨眼的特質也罷,都跟金魚十分相似。
「小愁。」
母親的聲音讓愁太回過頭來,這才發現拖著皮箱的母親正一臉不悅地看著自己。
「好歹也幫個忙吧,都已經是國中生了!」
「知道了啦!」
愁太沒好氣地回答。母親丟下一句「知道了就快去幫忙」之後,就拖著行李箱前往破舊的新家。從母親的背影看來,她似乎真的生氣了。
愁太轉過身來,發現牛蒡和黑色金魚都不見了,隻剩下小巷中無盡縱橫的生鏽管路。
(是住在附近的小鬼嗎?)
愁太不耐煩地拖著一隻皮箱,刻意忽略自己也是個小鬼的事實,開始動起了腦筋。
(他們也是住在這裏嗎?這個住宅區也有跟我年紀差不多的人?)
不過話又說回來,這好像也沒什麼好奇怪的。
「這裏好安靜。」
拖著皮箱爬上樓梯的母親突然開口。
「不知道住了多少人。」
「天曉得。」
愁太真的不知道這裏住了多少人,事實上也不可能知道。之前住的公寓什麼都好,就是樓上的鄰居吵了點,如今搬到這麼安靜的公寓,應該感到高興才是。愁太在內心催眠自己。
「大概隻住了一半的人吧。」
父親的聲音從身後傳來。隻見他輕輕鬆鬆地超越愁太,協助母親把皮箱拖上樓梯。母親的道謝聲傳入耳中,讓愁太覺得不是滋味。
(就隻會幫老婆,不會幫兒子。)
平常總是把愁太當成小孩子,現在卻把愁太當成大人。
這時父親開口了:
「這裏的居民比過去減少了許多,好幾間工廠紛紛倒閉,現在隻剩下三分之一的人口而已。不過也因為如此,宿舍的空房率大為提升,所以我們才能住進這麼好的房子。」
這麼好的房子?
母親的背影仿佛在抗議父親的說法,事實上愁太也有同感。
看到大門之後,他內心的抗議和質疑更加強烈。四樓的最後一間,確實是可以擺脫樓上鄰居不堪其擾的噪音攻擊,也不必擔心有人會在天花板上麵關舞會。
不過愁太實在不想碰觸大門的門把,上麵全都是鐵鏽。除了門把之外,門的邊緣和信件投入口也都布滿了紅褐色的鐵鏽。
「我們進去吧。」
父親刻意維持愉悅的語調,從口袋掏出鑰匙之後,打開了房門。沉重的鐵門發出剌耳的摩擦聲響,似乎不怎麼歡迎愁太一家人的到來,屋內的黴味更讓父親為之屏息。
房裏的黴味真的很重。從窗外映射而入的光線昏暗闃黑,將室內染成一片紅褐色的世界。脫下鞋子之後,三人默默地走上玄關,進入第一間房間。這時愁太突然感到腳下一沉,嚇得他驚聲尖叫。
「嗚哇,這、這是怎麼搞的?」
父親和母親同時回過頭來。
「陷下去了!」
愁太指著地板。
「愁太,榻榻米當然會陷下去。」
「榻、榻米……?」
們頭緊皺的愁太凝視著兩人,臉上帶著訝異的神情。父親思索了片刻,這才恍然大悟。
「難怪愁太沒看過榻榻米,我們家一直都是鋪瓷磚的嘛。」
「說的也是。以前榻榻米是每一戶人家的標準配備,現在卻十分罕見了,學校裏麵也很少看見榻榻米。」
「茶道社的社團教室、校工休息室或是值夜室裏麵還是看得到啦!」
「一般學生不會去那種地方吧?你以前去過嗎?」
「倒是沒有。」
父親雙手插腰,不假思索地點點頭。
(隨你們去吧!)
愁太穿越布滿灰塵的房間,走到窗戶前麵。腳底的感覺相當不踏實,不過親自走上一趟之後,愁太也漸漸習慣了。準備推開窗戶的那一瞬間,沉重的手感讓愁太吃了一驚。鐵窗的四周彌漫著一層褐色鐵鏽,玻璃也布滿了裂痕,僅以膠帶固定著。
(這是什麼鬼房子!)
奮力拉開鐵窗,戶外的新鮮空氣頓時稀釋了屋內的黴味,不過窗外的景色可是一點也不值得期待。排列整齊的水泥公寓之後,座落著頹圮傾倒的工廠,鐵鏽色的金屬管路占據了赤紅的天際。
(從今天開始,我就要住在這個鬼地方了……)
一想到這裏,愁太的心情實在好不起來。
(這裏又小又髒,搞不好連我的房間都沒有。)
環視四周,這裏勉強算是三房一廳的公寓,客廳兼具餐廳的功能十與廚房相連。其它的房間也十分狹窄。愁太終於明白父母親為什麼要變賣家具的原因了,新家根本容納不了那麼多東西。
「小愁,你的房間在右邊,先把東西搬進去吧。」
「……」
愁太一言不發地拖著行李箱走向右邊的房間。
進入房門的時候,行李箱的滾輪卡在門口,愁太顯得十分不耐,然而房間比想象中更加狹小的事實,更讓愁太的心中燒起了一把無名火。新房間大概隻有舊房間的三分之二——不,搞不好隻有一半大小。愁太將行李箱放倒在榻榻米上麵,按下開關,結果行李箱的箱麵彈起,裏麵的衣物也跟著散落一地。
「可惡!」
愁太連忙拾起衣物,夾雜其中的物體卻讓愁太停下手邊的工作,心跳加速、呼吸急促。混雜在衣物之中的東西是一個略顯陳舊的棒球手套,也是愁太這三年來最忠實的夥伴。
「……」
愁太長歎了口氣,拾起衣物堆中的手套。熟悉的皮革味讓昔日的美好時光一一浮現腦海,悶熱的空氣、蔚藍的天空、雪白的雲朵。
『真的非走不可嗎?』
愁太也憶起了他跟隊友之間最後的對話。
『秋季大賽就要開打了,為什麼要選在這個時候!』
同樣的台詞,也曾經是愁太對父親的質疑。父親的一句「無奈」,也很自然地成為愁太對隊友的製式回答。事實上愁太比任何人都無法接受這個事實,比任何人都想問「為什麼」。
之後教練代替愁太向隊友解釋一切,才化解了愁太的尷尬;不過最後一天離開學校的時候,棒球隊的隊友全都不見蹤影,隻有教練前來送行而已。
難道就不能安慰一聲嗎?就不能暫時單身赴任,等到明年春天再說嗎?愁太試若向父親據理力爭,卻隻換來「經濟狀況不允許」的回答。
結束了,一切都結束了。
愁太將棒球手套往房間的角落隨手一丟。其實他根本沒打算把棒球手套帶過來,之前準備搬家的時候,早就把手套丟進垃圾桶裏麵去了。
至於棒球手套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裏,就跟超自然現象或是古文明的神秘力量無關了,純粹隻是母親偷偷地將棒球手套從垃圾桶裏麵撿起來而已。
母親的動機當然是出自善意,可惜卻收到了反效果,再也沒有比親眼目睹棒球手套更讓愁太感到心酸的事情了。愁太再也無法跟隊友一起在場上廝殺,眼前的棒球手套隻會讓他憶起這個無法改變的殘酷事實。
愁太無法理解父親和母親為什麼會樂於緬懷過去的事物。他不需要什麼回憶,更不認為回憶可以帶給他什麼好處。
這副棒球手套看了就礙眼,愁太抓起衣服,將衣服揉成一團,再放至手套的正上方。愁太才剛鬆手,被揉成一團的衣服就整個伸展開來,不偏不倚地蓋在手套上麵。
愁太鬆了口氣。
眼不見為淨。隻要看不到手套,就能忘了過去,就能當作從未發生過。
此時耳邊突然傳來翅膀拍動的聲響,房內頓時一暗。愁太心中一凜,立刻回過頭來,眼角餘光捕捉到巨大的黑影墜落窗戶另一邊的景象。
(有人摔下來了嗎?)
看起來似乎如此。
愁太覺得自己好像看到穿著紅褐色服裝的人從天上掉了下來,於是他連忙跑到窗邊,卻怎麼也打不開窗戶。這時物體墜落地麵的悶響傳入耳中,愁太猛然發現窗戶上麵的鎖還沒打開,於是扳開了鎖,然而鏽跡斑斑的鐵窗卻還是紋風不動,就跟其它的窗戶一樣。
(打開吧……!)
一陣刺耳的傾軋聲響傳來,片片鐵鏽飛落地麵,沉重的鐵窗終於被打開了。
愁太連忙探出上半身,卻什麼也沒看見。
沒有手腳扭曲的屍體,什麼也沒有。
這時愁太的眼前再度暗了下來。雲層覆蓋的天際本來就不怎麼明亮,現在更是顯得格外地黯淡。
愁太搔搔腦袋,抬起頭來往上看,這才發現巨大的貨櫃正以近乎咆哮的聲響與驚人的速度從頭上飛馳而過。愁太從來沒見過眼前這種景象,隻能呆呆地目送貨櫃逐漸離去。遠處的煙囪冒出火焰,將天邊的雲朵染成一片火紅。
(剛剛的黑影也是貨櫃嗎?)
巨大的黑影消失在宛如積木一般並排陳列的建築物之間。
(不對。)
紅褐色的黑影往下墜落,愁太十分肯定。可是說也奇怪,任憑愁太睜大了眼睛,就是找不到任何證據。
「小愁,你下來!搬家公司的卡車已經來了!小愁!」
「聽見了啦!」
愁太心不甘情不願地離開窗邊。這時耳邊突然聽見毛骨悚然的聲音,愁太連忙回頭,卻隻看見令人忐忑不安的火紅天際,以及有如蜘蛛網一般錯綜複雜的電線所傳來的電流聲。
*
「我叫作紅愁太,之前是棒球校隊。」
站在講台上的愁太雙手背在後麵,在老師的要求之下向台下的全班同學進行自我介紹。
「不過我已經放棄棒球了。」
話才說完,還不忘補上這一句。
此舉顯然是多餘的,台下根本一點反應也沒有。穿著製服的同學隻是默默地聆聽老師的講話,走進教室的愁太雖然引起了他們的注意,卻沒有激起更進一步的反應。愁太發現台下的同學並未興奮地交頭接耳,隻是淡淡地接受新同學的到來。
(……好冷淡的感覺。)
通常一個班級裏麵總是會有幾個同學特別沉默、或是特別老實,不過一年一班的教室籠罩在寂靜的氣氛之中,仿佛是這兩種類型學生的集合體。而且說也奇怪,每個同學看起來都異常地相似,愁太還以為自己來到複製人的班級,所有的男同學都是西裝頭,女同學都是妹妹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