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抓住他的衣袖,道:這麼晚了,你在何處落腳?
他道:自有去處。
我看著他,歎,輕聲說:祝天祺,別忙著走,陪我說說話,可好?
他看著我,驚訝,道:你要我陪你說說話?
我點頭。
我們在窗前竹榻上坐下。
他默默看著我,我倒一時間說不上話來,隻得看著他臉上交錯的刀疤,問:我哥哥曉得你回來了?
他道:起程時,公孫莊主飛書一份,欲留我在越州,我此次,是逾命而來。
我問:是為著誰而來?
他凝視著桌上的茶杯,緩緩道:無人。
怎麼可能?
他看了我一眼,輕聲道:從不知恨之極,原也會得愛之極。
我沉默,半晌:終究是養育你二十幾年,這點愛若無,豈不如禽獸。
他笑了笑,甚是古怪。
我說:是否與你交淺言深,說錯了話?
他道:小姐乃是我的救命恩人,我這條命亦都是你的,何來的交淺言深?隻不過,小姐這番話,說得心裏甚是難耐。
我歎氣。
當初之舉,今日不悔,隻是,這莫名思鄉,教我難耐。他望向窗外,輕輕咳嗽,嘲笑自己道:半殘之人,怎可以為毀容換名便是再世為人?真真糊塗嗬!
怎麼不是再世為人?難不成你還是舊日裏的那個祝天琪麼?我說,若是如此看輕自己,豈是教人看輕了你!
他勾起嘴角,肌肉俱都糾結到一處,慢慢的說:小姐留我說話,莫不是僅此而已?
我愣,笑,道:是我不好,三八的說這些。
他問:何謂三八?
我自知失言,自來此世界,一直憑著舊日在現代學的那些微薄古文,小心應對,時日久了,現代語言竟有些生疏,這冷不丁冒了一句出來,還真是,我笑笑,道:我這是懶了些,原想說,三姑六婆七姐八妹,女子聚了一道,自然是要家長裏短的,我與你說這些,豈不是三八?
他眼睛裏掠過疑惑,片刻,釋然,道:此等新名詞,也是小姐想得出的,若無解說,真費思量。
我笑,掩去我心裏湧上來的思鄉之情,現代,現代,何時能歸?
小姐若有心事,不妨與我說。
我看向他,道:我吃穿無憂,現如今又是杭州府鎮府神女,我會有何心事。
他雙眼盯牢我說:可是為了祝天翔?
我轉開眼,淡淡的說:都已是過往青煙。
若真是過往輕煙,今日見他,為何滿眼神傷?他一臉不認同。
我問:你今日當時亦在場???
他笑笑,道:是。
我看著他,驚訝:你的武功可是又精純許多?你爹爹與祝天翔均無發現你?
他黯然,道:是。
我歎,道:莫要與我再提,我這些心事,多半也是一池落紅逐水罷了。
他道:祝天翔對你一往情深,你如何會與他落得如今這般??
我倒茶,喝,道:他?他是我義父的大兒子,亦是我的大哥。
秦伊!他正色道:你可是因為他先你娶了絳雪過門?
我笑,道:無因無果,隻是一場風花雪月爾。
他道:秦伊,你要聽我一句,祝天翔並未負你!
我笑:我與他,談不上這些。
他急,道:你不信我麼?
我道:非我不信,隻是這些事,前因後果,知道了又如何?縱使較真格的理論這些負,或不負,那又如何呢?我隻曉得,自那事後,他是如何擔待,我又如何瞧見,莫要說我不願聽你講,秦伊隻是隻求不再神傷。
他注視我,許久,道:秦伊,今日不聽我言,也罷,他日,我自會還他一個公道。說罷,起身,利落的自窗而去。
我坐,未動,曾最恨剪不斷理還亂的感情,在我心內,對於祝天翔,除了暗自心傷,若要再與他如何如何,還真過不了自己的理智那關。祝天祺這番話,說得我,真是思緒混亂。
翌日。
午後驟然一場雷雨,山莊內涼爽了許多,我把雪狐狸自地窖裏帶上來溜溜,縱使如此,小家夥還是熱得直吐舌頭,不過看似心情確是好了不少,蹭著我的衣裙歡快的叫。
公孫一早便與陸元出了門,想來真是奇,我把陸元帶回莊,本沒料到這以後,倒為公孫添了一個得力助手,聽得老翁講起,陸元最近在打理城南即將開門迎客一家茶樓,一座妓院。
公孫也真是,原是好好做著綾羅綢緞的生意,忽而心念起了,投資起茶樓,妓院,這茶樓也就罷了,妓院這東西,放現代,我無話可說,畢竟現代的娼妓,絕少是自小養起來,被迫幹這行當,可現在這世界不同,多數姑娘是不願意的,公孫別的生意不弄,偏生買了個妓院,修繕房屋,整出了個慕才閣,文瀾樓,夕照居,專門自外地高價請了3位頭牌姑娘回來,照我看來,這多多少少與逼良為娼逃不了幹係。
說到這慕才閣,文瀾樓,夕照居……我沉吟,公孫也並非不掛念現代,慕才閣,取意應是西泠橋邊,名妓蘇小小墓上遮風擋雨的那座慕才亭,文瀾樓,是浙江博物館所屬的那座皇家藏書樓,夕照居,當然是雷峰塔下那座夕照山了,雷峰塔亦是公孫自現代墜落這個時代的起因之地,這般取名,他這個人……
雪狐狸似嗅到什麼味道,忽而衝著山莊廊間叫起來,還搖尾巴。
兩個黑衣男子靜悄悄的出現在我麵前,一動不動。鬼使?看那服飾打扮,確實是,難道若禾那小丫頭來了莊裏?
果然,一陣咯咯的笑聲,若禾那小丫頭就追著豆兒自廊間奔了出來,見了我豆兒便笑說:姐姐在此,阿姨,姐姐在此。
環佩叮當,蘇珥款步而來,笑:果然是在這兒呢,姐姐。
我驚訝,道:前些時日聞說你去了北邊,正擔心北邊正亂著呢,你倒回來了!
蘇珥笑:還不是因了風哥麼,此行辦事而去,中途出了些岔子,便趕緊回了,免得多生事端。
哦?我看她。
她拉住我的手道:姐姐,今日來是有事要與你說,我們姊妹兩個兒說說。
我看了看,豆兒與若禾正在一邊的水亭上玩耍,便說:這兒也沒旁人。
她看了一眼一直杵在我不遠處的摩勒,我明白她的意思,說:他不是外人,無須避他。
蘇珥道:那也罷了,既然姐姐這般說。她自懷裏取了一個用明黃色纏草龍紋的絲織品包裹展開,我驚訝了一記,這!那是幾根壓製平整帶著淡淡光澤的羽毛,這羽毛,似曾相識,勾起了去往揚州路上種種。我道:似乎是我曾保留下來的羽毛。
蘇珥歎了一聲,道:果然是姐姐,真真是憂心……
我問:出了何事,不妨直言。
蘇珥道:我在長安遇到宣武節度使朱全忠。
我看著她,對於她說的官名絲毫沒有概念,不過這個名字倒是耳熟,朱全忠。
蘇珥道:這是我自他房裏搜來之物,她拿起那幾根羽毛,往絲織品上微微撣了一撣,然後拎起一看,透過光,那纏草龍紋底上隱隱現出幾行字:北逐霸主,禍起無根。
我一愣。
蘇珥道:我已略有聞說姐姐的無根之運,看來,此時確是與姐姐有些關係。
我沉思。
摩勒忽然拔劍,嗬斥:誰?出來!
樹林叢裏靜靜。
我說:摩勒!
摩勒注視著樹叢,我腳邊的雪狐狸向樹叢竄了過去。
一聲嗬斥,一個灰影自樹叢裏飛身而出,撣了身上的灰塵,老太太的語調,細聲慢語的說:這個畜牲,倒機靈。
防風婆婆,我心下了然,不由得心中冷笑,真真幸福得緊,這才出了這丁點事兒,這老爹老娘便來了我紫霞山莊為她出頭,絳雪真真教我羨慕。
防風婆婆看著我,再看擋在我與蘇珥麵前的摩勒道:你這昆侖奴,倒有把刷子,曉得我們二人藏身之處。她不屑的走向他,似要繞過他走向我,摩勒立即拔劍,防風婆婆嘿嘿的笑,老頭的語氣道:也罷,你要死在我老夫妻手下也罷!說著,她的臉上一臉笑意,摩勒動作卻一緩,似中了什麼招,霍地大叫,道:你以為這些招數便可製我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