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鄉”,一個讓人感到多麼親切、溫馨的字眼!
古今之人都十分眷戀自己的家鄉,所以對“家鄉”一詞賦予許多高雅、質樸的代稱,且常見於文人雅士的名篇和詩作中,今人對家鄉則統以“老家”二字呼之。家鄉又稱“桑梓”,因為古人住宅旁邊常栽有桑樹和梓樹,是他們父母或長輩所種的,後人用來比喻家鄉,以表示對長輩的敬意。此外,家鄉還有“故鄉”、“故園”、“梓裏”等代稱。
然而,鄭遠元的家鄉是窮山惡水,偏遠高寒,地瘠民貧,給他留下了太多痛苦的記憶、傷心的往事。
“樹挪死,人挪活。”他從小就認識到,要想改變自己的命運,改變家庭和家鄉的貧困麵貌,必須走出大山去闖蕩世界,去探尋出路!
家鄉,想說愛你不容易
陝西紫陽,曆史上有“地無三尺平、出門就爬坡”之說。由此可以想象自然環境、生存環境的惡劣程度。而鄭遠元出生之地,是紫陽縣一個非常偏遠的山村——高橋鎮鐵佛村,就其自然環境而言,算是惡劣之惡劣了。1973年10月襄渝鐵路通車,從此紫陽縣山門洞開,融入全國發展洪流。但是,即使在高速公路貫通的今天,紫陽縣仍是國家級貧困縣。
1983年農曆正月初一淩晨,一個男嬰出生在紫陽縣高橋鎮鐵佛村的一個農民家庭。
嬰兒的前麵已經有一個哥哥、一個姐姐。但是這個“帶把的”還是給父母帶來了添人進口的欣喜。他們臉上都露出了笑容——那是瓜熟蒂落的釋然,那是來了個“心裏想”的滿足感的流露。男嬰清脆的啼哭聲穿越土牆房刺向漆黑的夜空,打破了山野的寧靜。繼而,星星點點的燈光從農舍的窗戶陸陸續續透了出來。漸漸地,東方的天際露出了魚肚白,宣告了黎明的到來。不知是哪一戶急性的農家搶先“出天星”了,劈劈啪啪響了幾十秒。少頃,不甘落後的其他農家也響起了劈劈啪啪的鞭炮聲。
沉睡的山野蘇醒了,新春到來了。
春天是與春耕、插秧、播種聯係在一起的;春天是和草木萌生、魚蟲繁殖聯係在一起的;春天的草綠花紅是和冬天的萬物蟄伏聯係在一起的。因此,沒有冬天就無所謂春天。
最先感知到春天氣息的,是蟄伏在泥土裏的小蟲。然而它們並未醒來,隻是懶懶地伸手伸腳,依然瞌睡著。蘇醒過來的,是枯黃了一冬的小草和幹硬的樹枝。春天總是姍姍來遲,冬天依然漫長。然而,千真萬確,春天正在一步步走近,隻是很難看到它加快的步子罷了。
男嬰的父親叫鄭家強,母親叫胡光習。夫妻倆都出生於多子女家庭。鄭家強兄弟姊妹7人,4男3女;胡光習兄弟姊妹6人,3男3女。“越窮越生,越生越窮”,這是人們對一些農村家庭不實行計劃生育政策及其帶來不良後果的評說。鄭家強夫婦大概也是由於“觀念陳舊”而違反政策生育了第三個孩子。我國在20世紀70年代以來全麵推行計劃生育,1982年定為基本國策。計劃生育的方針、政策和製度措施等,主要意義在於有效控製人口數量增長過快,以防人口數量的過快增長直接影響國家經濟的增長和環境、資源的不足的矛盾,以致破壞社會的和諧與穩定。特別是1974年世界人口年以後,許多國家的政府,其中包括許多人口增長過多過快的發展中國家,都主張控製人口增長,實行計劃生育。但是,從另外一個角度來看,鄭家強夫婦超生也可以理解,在幾乎沒有任何社會保障的農村,在“養兒防老積穀防饑”的傳統觀念影響下,男丁不僅是延續香火的需要,而且是頂門立戶的依靠。
鄭家強上過小學三年級,是個性急、勤勞、刻苦、善於學習的人,在鄉間算是一個文化人,“文化大革命”期間,經常被領導安排寫大字報,做輕巧活兒,仍然記滿分——10分工分。稍有閑暇,還時不時地寫寫畫畫,他二三十年前創作的為生產生活服務的順口溜,至今還有一些鄉親能夠背出一二。開荒種地、犁田打耙……幹起活兒來特別舍得下力氣,農忙時節,起早睡晚,披星戴月,不在話下。長此以往,導致右胳膊呈彎曲狀,伸不直了。胡光習也是一個勤勞善良之人,隻是有些愛嘮叨,因此經常與性急的丈夫吵架幹仗。但是,夫妻倆性情都比較開朗直率,爭吵過後都不裝在心裏,若有三病兩痛,都能互相關心、互相體貼、互相照顧。
考慮到孩子出生在“一元複始”的正月初一,“元”是頭、首、始、大的意思,能識文斷字的父親便按輩分給新添的男孩起名為鄭遠元。它寄托了父母對新生兒的美好期望。
期望與現實之間往往存在著很大距離,彼時這戶人家貧窮依舊,夫妻倆壓根兒也沒有想到,二十幾年後家裏會因為這個孩子的出息而徹底改變了祖祖輩輩土裏刨食的困窘麵貌;更沒有想到,二十幾年後這個孩子成為全國一個行業的領軍人物,成為一個大老板,給家鄉眾多父老鄉親帶來福祉!
鐵佛村原來是鐵佛寺鄉政府駐地,由於地處偏遠、人口逐漸減少等原因,在1996年“撤區並鄉”中該鄉撤銷並入了高橋鎮。鄭遠元老家所在的村澗池村後來也並入了鐵佛村,現為鐵佛村二十組。老家所在地屬於典型的偏遠高寒山區,從家裏到完全小學上學得走十裏路,隆冬時節,清早走到學校時頭發凝霜結冰。交通不便,醫療條件差,有病得不到及時醫治……鄭遠元親眼見到一位在鐵佛煤礦受傷的村民,因下雨公路垮塌,人工抬到高橋鎮時已經沒有了氣息。
8歲那年夏天,暴雨剛過,天氣放晴,鄭遠元和哥哥一道去山上砍柴,背著一捆沉重的木柴回家,由於體力不支,跌倒在地,頭部撞到了石頭上,頓時鮮血如注。哥哥急忙背起他往家跑,偏偏遇到了暴漲的河水,平時沒及小腿肚子的河水,此刻已漲到大腿處,湍急的水流差一點衝走小哥倆。回到家時,他已經在哥哥的背上暈了過去。母親急忙將鄭遠元送到醫院,醫生說要是再晚來一兩個鍾頭,孩子的命恐怕就搶救不過來了。傷情穩定後,醫生叮囑母親要好好給兒子補補身子。可是,那時家裏窮得沒有任何可以滋補身體的食物。母親含著熱淚,拿出家裏僅有的錢去買了兩斤紅糖,紅糖水就成了他補養身體的“奢侈品”。
俗話說,“兒不嫌母醜,狗不嫌家貧”,年幼的鄭遠元也知道這句俗話。但是,與城市比起來,與發達地區比起來,家鄉確實條件太差、太落後了。家鄉,想說愛你不容易!
窮人的孩子不屈服
自然環境的惡劣、生活的貧困和家長的嚴厲,迫使鄭遠元從稍微能幹活的時候起,就和哥哥姐姐一起做砍柴、打豬草、挖洋芋,還獨自收酒瓶、收廢鐵、運木料……生活的重壓和艱辛的勞作,磨礪了他不屈服於命運、堅韌頑強的性格。
俗話說,“一分錢逼死英雄漢”,“有什麼別有病,沒什麼別沒錢。”鄭遠元在鐵佛小學上學時,家裏每天隻給一兩角錢作零用,後來提高了標準,但是最多也不超過一元錢,主要用於中午肚子餓了的時候買吃的。這點零用錢常常使他捉襟見肘,有時饑腸轆轆,想買一點吃的卻沒有錢往出掏。
不能總是讓父母給錢,自己也可以掙錢嘛!他發現收購酒瓶子轉手賣給別人,是個容易掙錢的途徑,“別人能做,我也能做,別人收購集鎮的,我走村串戶去收購!”他利用寒暑假收購酒瓶子,不是假期也可以順便捎帶著這事。一個酒瓶收購價一角錢,賣出去每個一角五分。最多時一天能收幾十個,可賺兩元錢左右。後來酒瓶子稀少了,他就收購廢鐵,積少成多,有人來收購,就賣出去。在窮鄉僻壤,廢舊物品也不多,收購過幾次,資源就枯竭了。但是,那不多的錢使他感受到了勞動、創造的艱辛與快樂。得到父母表揚,他就很高興;花自己掙來的錢,很爽。
上六年級時,鄭遠元的哥哥在煤窯打工受傷,得到1。2萬元賠償款,傷治好後剩餘三千來元。父親利用這筆資金在家裏開了一個小賣部,主要經營煙酒副食。寒假裏的一天,父母都上坡幹農活去了,他留在家裏經管小賣部。中午吃飯時,父母見抽屜裏賣得了二百多元錢,很是高興——比一般時候賣得多。可是傍晚回家看抽屜時,錢卻不見了。在父母追問下,他如實相告:“今天比平時賣得多,共有三百多元,可是幾個同學跑來叫我‘詐金花’,我把錢輸光了。”一個小孩,一次輸掉三百多元錢,這可不是一個小問題!於是,父親、母親、哥哥唇槍舌劍,像開批鬥會一樣把他指責、訓斥了一通。理屈的他隻好任其數落,耷拉著腦袋,猶如霜打了的茄子。他雖然年齡小,但自尊心比較強;他知道自己錯了,但是“批鬥會”又傷害了麵子。此時此刻,他心裏掠過了一絲憎恨,同時又暗下決心:掙錢還錢!
敢作敢當,是好樣的!但是,怎麼掙錢呢?噢,上山砍樹可以賣錢!
輸錢的第二天,他就順著人們常走的一條小道上後山砍伐原木。走了一個多小時,到達了目的地。好心的村民盧其朗幫他砍倒了一根碗口粗的原木。鄭遠元在樹木的大頭上釘上抓釘,綁上用蛇皮袋子編織成的繩子,套在肩膀上朝山下拖。拖到中途,盧其朗回家了,而此時已到平地處,由於冰雪融化,道路泥濘,他連吃奶的勁兒也使了出來卻仍然拉不動。茫茫大山中,就他一個人,喊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又累又餓,無助無奈。一股從未有過的孤獨感、悲傷感、絕望感襲上心頭,他一屁股坐在石頭上嚎啕大哭起來。
正在此時,父親來了!父親中午回家吃飯時發現兒子不在家,估計兒子是沿著這條路上了林山,有些擔心,就帶上幹糧找到了這裏。鄭遠元想止住哭聲,卻越哭越傷心。父親用那樹皮般粗糙的手掌擦了擦他臉上的汗水,心疼地說:“你這個娃兒啊……你這麼個小苗苗,咋做得了這個活兒啊!餓了吧,我帶了兩個漿巴饃,先吃一個!”父親一邊嗔怪,一邊從布袋裏取出一個漿巴饃喂到他嘴裏。真是雪中送炭啊!他破涕為笑,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吃罷,父親把拖繩套在自己的肩膀上,慢慢地拖走了原木。他在後邊跟著,發現父親的脊背彎得像一張弓。
原木是父親賣的,鄭遠元如今已經記不得賣得了多少錢。回憶這件往事,說到這裏時,鄭遠元說:“大概十幾元吧,我記不清了,但是,那個場景我現在還記憶猶新,那是刻骨銘心的記憶啊!”
鄭遠元由此體會到作父母的也不容易,父母對子女的疼愛是裝在心裏的,在關鍵時候,它就會自然地表現出來,自己長大後一定要報答父母的養育之恩。是的,百善孝為先,孝敬父母是我們為人子女最起碼的道德準則,沒有父母含辛茹苦的養育,就不會有我們的今天。
路邊樹林裏不時可以見到新生的蘑菇。他索性撿了一朵,把玩著,似有所悟:噢,蘑菇——從枯枝敗葉中,撐起了信念的小傘……
挖洋芋也是鄭遠元記憶猶新的一件事。那是上初中一年級的暑假,鄉親們來給自己家裏換農活,來了幾個人幫忙采收洋芋,誰先挖滿一背簍誰先回去休息。鄭遠元第一次參加換農活勞動,感到很新鮮,加之沒有經驗,開始的時候用力過猛,雖然比別人快,但是後來就有些體力不支了,隨即越來越跟不上別人。到最後,別人都把背簍裝滿離開地頭了,他才挖到半背簍洋芋,而且手軟腳軟,腳底起了血泡,脫了皮的背部被汗水刺激得猶如針紮一般地疼痛,背上背簍,那簡直疼得要命!
本來想當英雄,現在卻成了“狗熊”!他又一次感到無助和無奈、悲傷和絕望,又嗚嗚地哭了起來。哭泣不能解決問題,勞動成果還得自己背回去才行。他把手掌墊在脊背上,背著半背簍洋芋,顫顫悠悠又艱難地挪著步子,最後一個回到家裏。
這次的“挖洋芋競賽”,紮紮實實地給他上了一課。他懂得了:僅憑有爭強好勝、不服輸的心是不行的,還得有實力;英雄不是逞一時之強,而是要看誰笑到最後;要笑到最後,就要有耐力、有韌性。
其實,在此之前,鄭遠元就有過類似的教訓。記得是上三年級的時候,一位堂兄與他在坡上打賭喝水,堂兄說自己能喝一瓷盆,他說自己能喝兩瓷盆。二人就用葫蘆葉卷成盛水器舀泉水喝,比誰喝得多,他老老實實地地喝,把肚子漲得像個大葫蘆,路也不敢走,而堂兄使了“拐”,看著喝得一樣多,實際喝得少一些,因而顯得肚量更大,最後取得了勝利,而他卻以失敗告終。
鄭遠元的這種倔強、不服輸的性格還表現在另一次調皮上。上五年級時,一次在放學路上與同學打架,對方比他年齡大、力氣大,他沒有打贏,受了委屈。但是他不敢回去告訴父母,因為平時都是這樣,“惹了禍”,不管你有理沒理,父母也不撐腰,總是先批評他。這一次,他耍橫了,睡在路上不走——這樣父母就會來找他的。他硬是在那兒睡了不少於兩個小時,母親見他沒有按時回家,就順著道路找到了兒子。母親是一個心地善良的人,問明了原因,也沒有過多地責備,說:“沒有傷著哪兒就好。也許你占道理。”母親拍掉了他身上的塵土,教育他說,“男娃子是應該勇敢,但是也不能任性,更不能欺負別人。要小心一點,不要惹禍,打不贏的就不要打……”麵對這個倔強、淘氣而又聰明伶俐的孩子,作為一個不識字的母親大概也隻能這樣安慰和教育了。
而鄭遠元由此忽然悟出了一個道理:你除了讓自己變強以外,其餘什麼都沒有用!是的,“物競天擇,優勝劣汰”,這是自然法則,誰也違抗不了。在自然界,隻有自己比同類更優、更強、更大,才能生存,才能勝出!
14歲,獨自出省闖蕩
鄭遠元7歲入學。開始在本村的初小——澗池小學上學,升入五年級之後,就隻能到離家最近的完全小學——鐵佛小學去讀書。鐵佛小學雖然離家有十裏左右路程,但是他從不因貪睡、懶惰而遲到早退,學習成績不斷提高,在班級中名列前茅。
他思維活躍,對新鮮事物很感興趣,但是缺乏踏踏實實作功課的耐心,愛貪玩,因此在鐵佛小學,他起初的成績並不出眾,直到一次數學考試得了個全班四十多名同學的第二名,老師才發現他是個好苗子,數學老師張曉琴欣喜地說:“你是蓑衣裏的虱子——看不出來!”一天下午從鐵佛小學放學後,他跟一個同學打了一架,見拉煤的汽車啟動了,他急忙爬上車屁股,想搭乘便車,那樣可以少走一段回家的路。豈料尚未翻入車廂,車就開動了,他此刻忽然想到:如果這樣走了,豈不是讓那個同學覺得我怕他了,逃跑了?為了表明自己不怕那位同學,他毅然跳下車來。沒有想到的是,由於汽車行駛的慣性作用,他撲通一聲撲在地上,胳膊和膝蓋嚴重受傷,臉腫得像熊貓。一個跟上來的同學將他背回了家,但是醫治一個星期後他還不能獨立行走。期末考試臨近了,老師對鄭遠元作了安排:如果他不能走到學校,就讓同學在考試前一天抬他到學校住著。因為考試成績要評比,成績考得好,老師有嘉獎,他這個尖子生如果缺考,班上的成績就會吃虧。
13歲時鄭遠元小學畢業,以優異成績考上了高橋中學。
初中一年級很快就過去了。準備上初中二年級時,鄭遠元卻冒出一個念頭:不上學了!
這個念頭其實孕育已久。他出生於中國剛剛從“極左”思潮突圍出來的年代,是正在努力擺脫貧困的時代,是光明和希望日益降臨的年代,人們的精神和社會生產力都得到了極大解放,村裏剛剛實行聯產承包責任製,農民有了自由支配的土地,糧食產量大幅度提高,吃飯的問題基本得到解決。但是,改革開放釋放出來的巨大活力,以及給農村帶來的糧食增產、經濟發展的巨大變化,不久就在惡劣的自然環境下表現出了它的有限性。同時,不斷加碼的沉重的農業稅、農業特產稅負擔壓得農民喘不過氣來。數據表明,1987年紫陽縣開征農業特產稅時,全縣任務總額僅為8。7萬元,到2002年就飆升至919萬元,14年增長了105倍!而同期,紫陽縣農民人均純收入增幅才7倍!
進城務工是農民脫貧致富的一條捷徑。青壯年變得像候鳥一樣,隻有過年的時候,才有幾天呆在村裏。春節過完,他們就集體遷徙,背著鼓鼓囊囊的行李,奔向珠三角、長三角和一些礦區。很多在外麵辛辛苦苦打工掙了一點錢的,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修葺或新建房屋。這是唯一能體現他們尊嚴的方式。空洞無物的新房,積木一樣毫無特色的構造,並不妨礙其成為人們口頭豔羨的對象。“空村”像全球化的浪潮一樣,席卷了整個中國農村,窮鄉僻壤更是無力抗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