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淡之“清”,也是一個中性詞。“清者,流麗而不濁滯;新者,創見而不陳腐也。”(《楊升庵全集》卷五十八)若能做到清而不薄、新而不尖,空靈流麗,意味自然,就是清淡之美。明代胡應麟說:“詩最可貴者清”,“靖節清而遠,康樂清而麗,曲江清而澹,浩然清而曠,常建清而僻,王維清而秀,儲光羲清而適,韋應物清而潤,柳子厚清而峭,徐昌穀清而朗,高子業清而婉。”(《詩藪》外編卷四)這裏所舉的都是衝淡派詩人,凡與“清”相連的,都屬衝淡之美,即使接近於陽剛之壯美的,如清壯、清剛、清雄、清放、清峻等,也可歸之於衝淡大類,因其衝雄(渾)、豪(放)之猛、濁而使之淡宕故也。他如雄奇與清奇,前者屬陽剛美,後者屬衝淡美。試辨析司空圖“清奇”一品:
娟娟群鬆,下有漪流。晴雪滿汀,隔溪漁舟。可人如玉,步屢尋幽。載瞻載止,空碧悠悠。神出古異,淡不可收。如月之曙,如氣之秋。
詩人摹神取象,描繪藍天、綠樹、白雪、清溪、孤舟、探勝尋幽之可人、澄明之月色、爽潔之清秋,來展示這清秀奇逸的詩風神貌。它清勁奇麗,調和融洽,是介於陽剛、陰柔之間的一種風格美。南朝謝朓之詩,李白稱譽道:“蓬萊文章建安骨,中間小謝又清發。”(《宣州謝朓樓餞別校書叔雲》)清發者,清奇英發也。孟浩然《登江中孤嶼贈白雲先生》:“悠悠清江水,水落沙嶼出。回潭石下深,綠筱岸傍密。鮫人潛不見,漁女歌自逸。”清奇淡逸,性靈微至,顯屬衝淡之美。
“自然若天造”,衝淡美的外在形式又有自然天成的特征。司空圖《詩品·自然》雲:“俯拾即是,不取諸鄰,俱道適往,著手成春。”“道”是客觀事物的規律,詩人順著事物發展規律進行創作,因物感興,情寓於景,意象欲出,“如逢花開,如瞻歲新”,不用冥思苦索,毋須刻削雕飾,自是“著手成春”,煥同天造。如陶淵明詩,清人朱庭珍說:“陶詩能獨絕千古,在自然二字。……蓋自然者,本不期然而適然得之,非有心求其必然也。”(《筱園詩話》)其他古人詩句,如“明月照積雪”,“高台多悲風”,“思君如流水”,“蝴蝶飛南園”,“池塘生春草,園柳變鳴禽”;唐人詩句,如“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野曠天低樹,江清月近人”,“落日照大旗,馬鳴風蕭蕭”等,也都是觸物起興,順情而賦,如風吹水,自成文理。全篇如孟浩然《過故人莊》詩:“故人具雞黍,邀我至田家。綠樹村邊合,青山郭外斜。開軒麵場圃,把話桑麻。待到重陽日,還來就菊花。”以極樸素的筆調,真率地寫出鄉村田園生活的情趣,所取都是眼前普通景物,遇景入韻,不拘奇抉異,自然恰得,渾然一體,醇美至味,有餘不盡。
妙造自然的另一種情形,如皎然所說,先要從至難至險處苦思構想,“成篇之後,觀其氣貌,有似等閑,不思而得”(《詩式》),這是“既雕既琢,複歸於樸”,“人籟悉歸天籟”的自然,是天才與人工的結合。王世貞《書謝靈運集後》稱謝靈運詩:“穠麗之極反若平淡,琢磨之極更似天然。”其實謝詩自然中還略見人工形跡;而陶淵明詩繩削到自然處,全然不見人工之跡,真所謂澄澹精致,自然清新,玲瓏透沏,巧奪天工。
自然往往與平易相連。不矯揉雕飾,不故作艱深,謂之自然平易;“眼前景,口頭語”,稱為平易淺近。但疏淺非清真,拙易非平淡,蔣薰《評陶淵明詩集》稱《移居》詩,“直是口頭語,乃為絕妙詞。極平淡,極色澤。”如鹽著水中,渾化無跡,平淡淺易,卻饒有情味。平易又有繁、簡之分,衝淡詩則要求平易又簡潔,言簡而意深,美之曰“簡淡”。王夫之評陶潛《歸園田居》雲:“平者取勢不雜,淡者遣意不繁之謂也。”不雜不繁則要“猶礦出金,如鉛出銀;超心煉冶,絕愛淄磷”(《詩品·洗練》)的洗練。而表現在詩歌體裁的選取上,都為五、七律、絕之短章而非鴻篇巨製,或五古而不取歌行、排律。胡應麟《詩藪》便說陶、王、韋、柳等人衝淡詩格,“宜短章,不宜巨什;宜古選,不宜歌行;宜五言律,不宜七言律”。篇章短小,語言簡易,卻見無窮言外之意,這正是衝淡詩格古調雅、筆法高妙之處。柳宗元《漁翁》詩:“漁翁夜傍西岩宿,曉汲清湘燃楚竹。煙銷日出不見人,欸乃一聲山水綠。回看天際下中流,岩上無心雲相逐。”寥寥六句,寫出了一個清寥閑逸的境界,可謂富有“奇趣”矣;可蘇軾、王士禎等詩人,還認為後兩句“雖不必亦可”;若刪去後二句,則成一七絕,語句更精簡,而“奇趣”愈出。
詩貴含蓄。“淡者屢深”,衝淡詩語言簡易,更須求言外餘意。宋代張戒指出白居易某些平易淺近之詩並非衝淡美,其弱點正在情、景過於繁、露:“道得人心中事,此白樂天長處,然情意失於太繁,景物失於太露。遂成淺近,略無餘蘊,此其所短處。”(《歲寒堂詩話》)可見單純淺近並非衝淡,須是言近而旨遠,辭淺而義深,語顯而意隱,才合衝淡之美。如王維《竹裏館》、《輞川閑居贈裴秀才迪》,孟浩然《題義公禪房》、《宿建德江》,韋應物《寄全椒山中道士》、《滁州西澗》,柳宗元《漁翁》、《江雪》等詩即是。司空圖《詩品·含蓄》所說“不著一字,盡得風流”,就是指那種文外之重旨、言有盡而意無窮的境界。因此,衝淡詩多是意境詩,而這種境界又多表現為如王國維所說的“無我之境”,如陶淵明“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元好問“寒波澹澹起,白鳥悠悠下”之詩。它無我而有我,無情卻有情,無厚藏深厚。王國維認為這“無我之境”乃“人惟於靜中得之”,“以物觀物,故不知何者為我,何者為物”,已經消解了個人的利害得失,沒有了內心矛盾衝突的痛苦,達到了“心凝形釋,與萬化冥合”之“物我同一”的境地,這就和創造衝淡詩美時“和”、“靜”、“逸”的心態完全一致了。王氏又說,古人以“寫有我之境者為多,然未始不能寫無我之境,此在豪傑之士能自樹立耳”。如陶淵明忘懷個人得失,固窮守誌,涵養成平淡而深厚的人格,充實而有光輝,自然是豪傑之士、偉大詩人,其詩也成為“無我之境”、衝和平淡之美的典範。人們讀這些卓然高標的衝淡詩,常能超越具體的審美形象而產生廣泛、無窮的聯想和想象,從哲學意義上對世界和人生進行嚴肅的探求和思考,在這深思的寧靜中,感情得以純潔、升華,心靈感到一種甜蜜而神奇的和諧;在這深思的寧靜中領會、體驗其詩情畫意,思想進入了一個無限廣闊而莊嚴的境界。
衝和平淡之詩美是藝術高度成熟的標誌。恰如善庖者之調味,能調酸辛甘苦之味而使之無味,無味之味食始珍,它達到了醇美化境,亦酸亦鹹,亦甘亦苦、亦枯亦腴、亦質亦奇,妙在對立的審美範疇之間,所謂“衝淡高妙”,乃藝術之最高境界。極煉如不煉,人籟歸天籟,出色而本色,所謂“作詩無古今,唯造平淡難”(梅堯臣《讀邵不疑學士詩卷》),就因為平淡的境界是經過了一個由巧而不巧,工而不工,由濃而淡、由豪華而樸素的辯證過程,精能之至,反造疏淡,豪華落盡,乃見其淳,洗練陶熔,爐火純青,達於造極頂峰之境。古人雲,“工夫深處卻平夷”、“看似尋常最奇崛,成如容易卻艱辛”(王安石《讀張司業詩》),“常語易,奇語難,此詩之初關也。奇語易,常語難,此詩之重關也。”(劉熙載《詩概》)都說明平淡風格的形成,並達到深入淺出之化境,是經過了一番艱辛的覃思鍛煉過程的;作品凝聚了相當深厚的藝術功力,自有更高的審美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