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狹草木長,夕露沾我衣。衣沾不足惜,但使願無違。”(《歸園田居·其三》)“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飲酒·其五》)讀這些詩,正如飲太和之氣,頓覺神誌清逸、骨貌散朗,後人也評說:“有一種清和婉約之氣在筆墨外,使人心平累消。”(鍾惺《古詩歸》)唐代王、孟、韋、柳等詩人,都因有衝虛渾和、深涵茂育的內在氣質,發而為詩,亦呈蕭散淡泊之風。
寬和恬淡是仁智之士的胸懷,“仁者樂山,智者樂水”,山水田園遂成高雅的衝淡詩人賦詩的主要題材,從陶、謝到王、孟、韋、柳,到宋代的蘇軾、王安石、楊萬裏、範成大等詩人,當他們“中隱”或退出官場時,都自樂於江湖林泉,淡泊於人間世事,不執著於現實,不留意生活的紛爭,吟詠山水風月,寄托精神情操,得澄澹之情致,擷清幽之雅趣,大都表現出自然清遠、衝和平淡的詩風。
氣和而心靜。“靜”是衝和平淡風格的又一個情態特征。“寧靜以致遠,淡泊以明誌”,“會將取古淡,先可去浮囂”,一心追求功名利祿、內熱浮躁,何能心靜誌明?衝和平淡之美是一種靜美,心靜則物靜,首先是主體內心的寧靜,才能明於觀物表現出外物形象的靜美。“衝靜得自然”(嵇康《述誌詩》),“審象於靜心”(王維《繡如意輪象讚》序),“欲令詩語妙,無厭空且靜”(蘇軾《送參寥師》),都表述了同一意思。司空圖《詩品·衝淡》首句即雲:“素處以默,妙機其微。”靜而能觀,隻有平居澹素,以默自守,“虛一而靜”,才能認識客觀對象的本質,領略事物的深微精妙之處,從而表現出澄澹精致的靜美。張戒《歲寒堂詩話》說陶詩“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巔”,“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二聯:“此景物雖在目前,而非至閑至靜之中,則不能到。”詩人擺脫官場,衝出“樊籠”,重返自然,有絕俗之情操,閑靜之心境,筆下才展現如此淳樸寧謐的田園景象,見出安雅中和、虛靜清遠的神韻。唐代王、孟、韋、柳如《鹿柴》、《辛夷塢》、《山居秋瞑》、《題義公禪房》、《滁州西澗》、《溪居》等詩,也都寫出了一片空寂閑靜的境象,有如陶詩之機穎清妙、恬淡靜美。然而,衝淡美所要求的靜,並非絕對的靜默死寂、幽冷滅絕,而是靜中有動、寂中有音,在動靜交錯中顯出空靈流宕、清遠幽靜的境界,有如“風定花猶落,鳥鳴山更幽”,寂處有聲,以動襯靜,更覺靜穆有神,味外有味。王維《鳥鳴澗》:“人閑桂花落,夜靜春山空。月出驚山鳥,時鳴春澗中。”描繪優美的春夜,月光皎潔,花落鳥鳴,遺貌取神,化動為靜,在流動與靜謐的鮮明對比中,更顯春澗的空明寂靜,清幽寧謐,和氣舒發,勃勃生機。
衝和平淡的內涵特征,“和”、“靜”二字之外,還有一個“逸”字,“逸”有閑逸、安逸、清逸、曠逸、高逸、飄逸、超逸等意,尤其超逸拔俗、體識高遠,更見衝淡情韻之要義。司空圖“高古”、“典雅”、“飄逸”等品,具體描述了超逸的人生態度與藝術風格。高古與凡庸相對,他是一位超凡脫俗的有道之人,“虛佇神素,脫然畦封”,精神高尚清虛,超脫世俗常規,化為詩境,則如“月出東鬥,好風相從;太華夜碧,人聞清鍾。”典雅與粗俗相對,其人為退隱閑居的高雅之士,如“落花無言,人淡如菊”,所處環境是“白雲初晴,幽鳥相逐,眠琴綠萌,上有飛瀑”,一片清幽恬靜的氣氛,高潔幽人的閑情逸致亦可想見。飄逸是瀟灑閑逸、離塵脫俗的藝術風格,《詩品》以緱山的仙鶴、華嶽流雲,象征飄逸風格的不類凡群;但要達到飄逸高境,主體必是“高人惠中,令色縕”,他“秀外而惠中”,充滿元氣,一副飄然離俗的神態。其詩如李白《贈孟浩然》:“吾愛孟子,風流天下聞。紅顏棄軒冕,白首臥鬆雲。醉月頻中聖,迷花不事君。高山安可仰,徒此揖清芬。”孫聯奎《詩品臆說·飄逸解題》雲:“昔人評陶淵明詩:‘如絳雲在霄,舒卷如;又如逸鶴任風,閑鷗戲海’。”他以陶詩為飄逸之風的代表,陶詩確是典型的逸品。宋元以後評詩畫最重逸品,“逸”、“神”、“妙”、“能”四格,以逸格為最高。逸品要表現藝術家超脫世俗(蘇軾所謂“高風絕塵”)的生活態度和精神風貌,反映出他深厚的人生感和宇宙感;在審美意象上則要求簡古、平淡、逸筆草草而意蘊深遠,即所謂有“餘意”。
古代衝淡詩人和、靜、逸的世界觀和人生態度,求知足保和、全身遠禍、離塵脫俗、與造化同樂,也有其逃避現實、脫離鬥爭的消極的一麵,比之屈原、杜甫的人格精神,似稍遜一籌;但他們不願與汙濁政治同流,決心遺棄功名利祿,不為物係,不為物累,潔身自處,虛靜恬淡,保持曠達襟懷,其品操仍是卓然高標的,這是形成衝淡風格最重要的根源。
二
衝和平淡之美的外在形式特征,可從清淡、自然、平易、含蓄諸方麵來概述。首先是淡。蘇軾在《評韓柳詩》中指出陶淵明、柳宗元詩衝淡美的特點:“外枯而中膏,似淡而實美。”又說柳宗元詩“發纖穠於簡古,寄至味於淡泊。”淡何以有美呢?原來它是一種無味之味。老子以為大象無形、大音希聲,是為至美;又說“恬淡為上”(三十一章),則無味之味亦為至味、至美。王弼注《老子》雲:“以恬淡為味”,“淡”乃有、無之統一,“無”中有“有”,初覺淡而無味,實有至味在焉。恰如一道淡白之光,看似無色,實由七色和諧組成,無色之白光亦為至美。“淡”既包涵有無對立之雙方,它必然具有淡而濃、淡而深、淡而厚、淡而淳、淡而遠、淡而清等形態特征,總之是淡而有致、淡而有味,如朱熹評詩“枯淡中有意思”(《清邃閣論詩》),薑白石說“散而莊,淡而腴”(《白石道人詩說)》,與蘇軾同樣道出了“淡”的表征。“淡”既是衝有無、陰陽兩極而和之,表現於詩美亦有多種類型:清新明澈、淡而有致者為清淡;言簡意深、淡而有味者為簡淡;意境高遠、淡而古拙者為古淡;幽雅端莊、悠然淡泊者為雅淡;枯寂閑靜、素處默守者為枯淡;清風白雲、飄然閑逸者為閑淡;平向綿延、混莽廣遠者為曠淡;清幽寧謐、意蘊深邃者為幽淡……唯陶淵明和王維能博采眾長,釀造而為醇美之“淡”,淡到不見其詩,但覺渾淪一氣,意蘊深長。如王維《山中》詩:
荊溪白石出,天寒紅葉稀。
山路元無雨,空翠濕人衣。
前兩句跡象鮮明,可以入畫。磷磷白石,涓涓細流,明澄瑩澈,清淺可愛,雖時值深秋,山中仍是翠濃紅稀,天寒而無幽冷蕭瑟之感,反覺生意盎然,令人流連。後兩句則空靈一氣,難以入畫,“空翠”如何畫得出?它若有若無,似實而虛、似淡而濃。淡到難以觸摸,超越感覺,簡直空無所有;濃到有如翠霧籠罩,以至潤濕衣裳,感覺清涼神爽。這衝淡的“空翠”意境,清潤華腴,靈空幽深,內涵何其豐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