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卷 第1章 失去Hikari的早晨(2 / 3)

在這裏,頂多隻會看見餘暉的殘渣從窗戶飄落進來。微弱的紅光籠罩下,原本色澤黯淡的地板和玻璃碎片,隻有在此刻得以閃亮發光。我不禁有股想要踩碎它們的衝動。我希望這般景色隻屬於我一人。但是,在那同時,我也渴望能夠遙望這般景色直到永遠。我渴望能夠一直看著隻有此刻看得見、餘暉照射下的那道身影。

「我倒完了喔。」

Hikari舉起包包向我報告,然後保持不動等待我的指示。

在這裏每天都會上演一樣的戲碼,所以Hikari知道我會說什麼。明明如此,她卻從不自己開口說。

Hikari這樣的態度,像是在刻意鍛鏈我的心。

「……回家吧。」

能和Hikari在一起的時間又少一天。

「嗯。」

Hikari點點頭答道,如夕陽般的栗色頭發隨之搖曳。我挺喜歡這樣的畫麵。

「辛巴。」

雖然是自己的名字,但每次Hikari呼喚我,我都會嚇一跳,回應時也會有些不自然。

「嗯。」

「還有一百五十個小時左右喔。」

「我知道。」

在時間到來之前,我一定可以好好道別。

我們一起走出柏青哥店,然後各自朝向不同的方向走去。我和Hikari的第二理想關係,如今隻有在那間柏青哥店裏才得以成立。

隻要踏出柏青哥店一步,我們就會忘了妥協,甚至忘了想放棄的心,獨自往前走去。

偶然的,我們各自期待著心中的第一理想狀況會出現,因而放棄第二理想。

每踏出腳步就會覺得怪怪的,我把手伸進口袋裏確認,結果發現還有一顆小鋼珠在口袋深處。我拿出小鋼珠,夾在食指和無名指之間,接著,用中指把小鋼珠彈出去。

田裏豎著一麵警告牌寫著「勿丟垃圾」,彈高的小鋼珠正中這麵警告牌。自從在忍者漫畫看過這種彈彈珠的方法後,我偶爾會像這樣彈彈珠玩耍,看來現在功力已提升許多。

在那之後,穿過隨時可能倒閉的咖啡廳時,我回過頭看。

對我而言的「第一理想」已經消失在光的另一端。

隔天,隻屬於我們的柏青哥店熱鬧無比,讓我愣住好一陣子。

一大群小孩宛如代替電力般,在柏青哥店的昏暗走道上激烈地來回跑動。他們的雙腳毫不留情地踩踏玻璃,每踩碎一次玻璃,我的身體就仿佛出現一道裂痕。到處跑動的小朋友都是熟悉的麵孔,雖然察覺的速度緩慢,但我隱約知道是怎麼回事了。

應該是有人看見我或Hikari其中一方進出這家柏青哥店吧?還是有哪個小孩自己發現這個地方?我知道不論原因為何,都改變不了結果,但還是忍不住會想:「怎麼會變成這樣?」

隻剩下不到一星期而已,怎麼會這樣?

我在一大群五官甚至變得模糊的烏合之眾裏尋找著Hikari的身影。宛如噩夢般存在的吵鬧家夥們踢高足球撞擊柏青哥機台,柏青哥機就像被晚風吹動的樹林般微微顫動,還殘留在機台上的玻璃碎片隨之四處散落。

Hikari躲在柏青哥店的角落看著這一片騷動,發現我來了之後快步走來。她一臉泫然欲泣的表情捂住耳朵向我求救:

「怎麼辦?」

Hikari抓住我的衣角用力搖晃。可是,我也無計可施。

「……怎麼辦?」

我頂多隻能夠像Hikari一樣表達出不安的情緒。這根本不是我們預料中的狀況,隻剩下一百幾十個小時而已啊。我和Hikari之間安穩且不具刺激性的氛圍,開始瓦解消散。其碎片像尖銳的玻璃碎片般,在我和Hikari的肌膚上刺出一道又一道傷口。

「停下來!」我很想這麼大喊,但發不出聲音。盡管張開嘴巴、拚命把舌頭往前頂,還是擠不出期望中的音量和心中主張的話語。我一直妥協於和Hikari之間的關係,不知不覺中養成隻會思考而放棄去做很多事情的習慣。

現在吵鬧成這樣,就算我一個人大叫也不會有人聽見。即使出聲警告,如果隻有身邊的Hikari聽得見,又能改變什麼?

「……辛巴,隻剩下一百四十個小時左右而已耶。」

「我知道。」

如往常般,Hikari告知我存在於我們之間的白天還剩下多少時間。時間一結束,我們再也不能一起玩耍。白天會變成黑夜,我將失去Hikari。

我注視著Hikari。就好像藏在貝殼深處的珍珠一樣,Hikari手中握著幾顆小鋼珠。那幾顆小鋼珠宛如我們在這家柏青哥店裏僅存的空間一樣。

眼前跑過的小孩瞥了我和Hikari一眼後,臉上掛起嘲弄的笑容。被一個連名字叫什麼都不知道的人嘲笑,我知道自己生氣地皺起眉頭。我可以抓住準備跑遠的那小子肩膀,讓他轉過身來,然後揍他的臉一拳,但我做不到。我怎麼可能有辦法用一樣的方式應付在場的所有小孩們?那麼,我該怎麼做才好呢?我什麼都辦不到,隻有拳頭握得很好看,但因為找不到可揮拳的對象,所以視線在空中遊走。在不見光的店內,唯獨空氣異樣地發燙。

「……小鋼珠的數量還不夠換獎品嗎?」

「咦?」

在這種時刻詢問這種問題,等於是在告訴對方「放棄吧」。雖然如此,我還是忍不住問了Hikari。這種像在做確認的舉動很卑鄙。

Hikari鬆開抓住我衣角的手,然後在胸前握緊雙手,搖搖頭說:

「還不夠。」

「……是喔。」

到如此明確的答複,我不敢回頭看iHikari。

別說是第一理想,就連第二理想我也不想失去。

「嗨!」正當我杵在原地不知所措時,孩子王雲井走過來。他露出不懷好意的笑容,帶著一群嘍羅們走來,那種強勢的感覺和我父親的態度很相似。對於雲井走來搭腔的舉動,不知道Hikari怎麼解讀?即使在這種狀況下,還是會抱持正麵的想法而感到開心嗎?

光是這麼想像,就讓我覺得滿腔怒火。

「你們找到挺不錯的地方玩耍嘛!」雲井一臉開心的表情說道。又找到一個大人不會注意的玩耍場地,似乎讓雲井很開心。雲井用力拍了拍我的肩膀,仿佛緊貼在肌膚上似的疼痛讓我忍不住磨起牙齒,接著咬緊牙根。我甚至聽到咬斷牙根的聲音。

原來我是覺得不甘心啊——我清楚聽見內心的聲音。

我討厭眼前的雲井,甚至恨不得他不存在。

撥開雲井放在我肩膀上的手。

「你們都出去!這裏是我和Hikari玩耍的地方。」

撂下狠話的前一刻,我的膝蓋後方不停發抖,不過話一說出口後,一道白線從眼前迅速閃過,緊張感仿佛化為氣球般變得輕飄飄,眼裏像是蒙上一層白膜似地滲出淚水。

不知道是為什麼,Hikari抓住我的衣袖,但我沒空回頭看。

「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雲井往前踏出一步說道。他像是看穿我的恐懼,一臉充滿自信的表情毫不猶豫地往前靠近。雲井逼近到伸手即可碰觸到彼此的距離時,我忍不住想要往後退。不過,Hikari就在身後,所以我站住腳步不動。四周的同學們團團圍住我和雲井,不讓我有機會逃跑。

「快出去!去其他地方玩耍,不要在這裏礙事!」

我學父親的說話態度對雲井發出命令,結果被揍了一拳。剛開始我覺得被揍了一拳,但這恐怕是錯誤的形容,正確說來,應該是雲井的拳頭揮中我的左臉頰。嘴角如刀割似地刺痛,頰骨卻是一陣悶痛。感受到如此矛盾的疼痛感,我的腳步變得搖搖晃晃。雲井似乎以為一拳就足以應付我,臉上浮現得意的笑容。

「你自己出去不就得了!」雲井說道,四周的同學們也露出壞心眼的笑容紛紛表示讚同。「你父親不也是這樣從我們手上搶走空地嗎!」雲井一副像在舉發罪犯似的模樣,強烈表示譴責。「關我屁事!」我很想這麼回他,但我們隻是小孩子,小孩子根本不需要負什麼責任,所以不論如何提出訴求都沒用。

自從我在學校變成獨行俠之後,切身體會到這個事實。

「滾出去!滾出去!」四周的小朋友們開始起閧。不知道是感到屈辱,還是覺得吵,我咬住下嘴唇,睫毛也隨之顫動。看見雲井低頭看人的眼神,我恨不得立刻徹底擊垮他。但是,我沒有同伴,不可能擊垮得了雲井;就算再怎麼不甘心,也隻能撤退。

隻要冷靜且合理地思考,就會知道此刻還是逃跑為妙。就算被人在背後指指點點,也應該帶著Hikari逃跑,然後改去這些家夥已經離開、正常在營業的柏青哥店撿小鋼珠就好。這樣隻不過是雙方互換場地而已,除了我高漲的情緒需要安撫之外,一切都可以有個圓滿的結局。

我想像和Hikari一起出現在其他柏青哥店的畫麵。

那裏有很多燦爛奪目的燈光,也有人們來來往往。原本隻流動於我和Hikari之間的那股雖然孤獨但能夠彼此共享的氛圍和氣息,將會瞬間消散,我們也將變得支離破碎。腦海中輕易地浮現這樣的未來,甚至要說這是預言也不為過。

我們的關係比自己想像中的來得脆弱。如果不是在這家柏青哥店就無法維持下去的獨特關係——我和Hikari妥協於這點保持著關係,我們已經沒有其他東西可以放棄了。

看我沉默不語地瞪著眼,雲井踢了我一腳。他用鞋子踢我的膝蓋側邊,我清楚感受到鞋帶和被鞋帶保護著的雲井腳背的觸感。疼痛讓我不禁膝蓋發軟,擦傷部位產生一陣粗糙的不舒服感覺。雲井露出笑容。即使踢傷了人,他還是笑得出來。

就在後方有人拉我衣袖的瞬間,我決定采取行動。我甩開Hikari的手,往前踏出一步。

如果是其他家夥就算了。

但是,我不能接受乖乖聽從雲井說的話。因為Hikari就在我身後。因為我知道比起我說的話,Hikari一定會更重視雲井的話語。

在一個必須妥協才行的場麵,我控製不住地發飆起來。

我揍了雲井。這是我第一次打人,根本不知道打架有什麼訣竅,所以不論是踩踏腳步或揮動手臂都做得太馬虎,而且動作太大,最後打中雲井側臉的不是拳頭,而是手臂。

啪!拍打肌膚的聲音傳來。雖然應該不怎麼痛,但雲井瞪大著眼睛站在原地不動。四周瞬間鴉雀無聲,讓我有種找回寂靜柏青哥店的感覺。不過,這樣的狀況沒有持續太久。我沉默地再揮出左拳。因為揮出的拳頭和身體前進的動作沒有統一,所以沒能夠直線往前衝。雖然成功打到雲井的胸口,但幾乎感受不到什麼反彈力。

事態進展到這般地步後,原本愣住不動的雲井也開始采取行動。首先,雲井突來一腳踢中我的腳踝。明明隻是短距離的踢擊,卻順利讓力道和疼痛加倍。被踢中的刺激讓我有種仿佛被火燙傷的感覺,因而條件反射地抬高腳,雲井便乘隙朝我的腹部打來。

在四周的興奮氣氛宛如棉花糖般逐漸膨脹之中,我的視野急遠下降。雲井絆住我的腳,我就這麼倒在地板上,玻璃碎片夾在背部和地板之間的觸感讓人心生恐懼。用力睜開因為害怕而快要閉起的眼睛後,我發現Hikari探出哭泣的臉龐看著我。

我試圖對Hikari說些什麼時,眼前出現雲井的臉部特寫。隻見雲井騎在我身上,臉上浮現獲勝的得意笑容。我瞬間用手擋住臉部做為防禦,雲井卻是朝毫無防備的側腰揮拳過來。雲井比我更熟悉怎麼打架,也比我冷靜。

右側腰部被打了一拳後,那股衝擊力道完美地貫穿到左側,強烈得甚至讓人感到痛快的惡心感在上半身蔓延開來。雲井再次揮下拳頭,謹慎地、慢慢地挑選我沒有用手遮擋的部位,一拳接著一拳直擊過來。咚!咚!笨重的衝擊力如雨般不停落下,不停奪走我抵抗的力氣。我覺得自己變得支離破碎,隻靠著一層薄皮維持住外表在承受疼痛。我不停被毆打,被打到甚至產生這般錯覺。不僅如此,周遭那些家夥也慢慢走過來,從旁邊踢起我的臉和手臂。本來就沒有製定遊戲規則說是一對一打架,所以我沒打算抱怨。不過,受到如此對待,反而讓我重新燃起「誓死打倒對手」的鬥誌。我想,雲井就錯在沒有阻止四周那些人對我動手。

我發現頂著地板的手肘底下有東西在滾動,於是,我用手肘讓那東西滾動到手邊來,再以手指夾起撿慣了的小鋼珠。

趁著雲井揮高拳頭的瞬間,我舉高夾住小鋼珠的右手,擺出像是要保護臉部的姿勢。雲井誤解了我的動作,準備再次毆打側腰。

雲井的臉部變得毫無防備。「笨蛋!」我一邊暗自嘲笑,一邊夾好小鋼珠。

我用食指和無名指的第一指節夾住小鋼珠,再用中指使力彈出去。或許是壓根兒沒想到我會反擊,雲井條件反射地試圖別開臉,但仍來不及躲開。

啪!仿佛用棒球手套接住棒球似的聲音響起,小鋼珠打斷雲井的鼻梁,讓他壓住鼻頭在地上打滾。雲井不惜舍棄騎在我身上的有利狀態,選擇躺在滿是玻璃的地板上為了不明的疼痛感痛苦掙紮。我一邊扶著側腰,一邊彎著腰站起來。我看著倒在地上的雲井,忘我地踹他的背部。雲井趴在地上哀號著。

我抓住雲井的肩膀讓他翻過身來後,這回換成我騎在他身上。雲井的鼻子變得紅冬冬的,而且腫得像鼻子裏塞了小鋼珠一樣。我第一個就挑紅腫的鼻子揮出拳頭。

鮮血從雲井的鼻孔流出,接著傳來慘叫聲。雲井揮舞著四肢,試圖想要把我從他身上拉下來,但我緊緊纏住雲井,再次揮打他的鼻子。我帶著「住口!」的意味,一次又一次地隻挑鼻子揮出拳頭,打到第四拳的時候,雲井已不再反抗。或許是鼻血塞住鼻孔讓他很難呼吸,雲井的臉色變得一片鐵青。我高舉拳頭,準備接著也打爛他的嘴。

但是,在我揮下拳頭的瞬間,有人抓住我的手。那個人還說:「喂!可以住手了吧!」我甩開那家夥說:「少羅嗦!滾開!」結果那家夥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往後滑去。這回變成兩個人來抓住我,但還是被我勉強甩開。最後,變成四周好幾個人來抓住我的肩膀,把我扯向後方。他們還拉住我的手臂,讓我動彈不得。可惡!我要殺光你們!我咬緊牙根拚命想甩開他們,但對方有好幾個人,我怎麼也動不了。在這時候,仍流著鼻血的雲井站了起來。雲井布滿血絲的雙眼一邊流著眼淚,一邊瞪著我。站在他身後的Hikari臉上依舊淌著淚水。Hikari是為了我而哭,還是心疼雲井?

我瞬間看著Hikari看得出神而疏於注意,讓雲井離開我的視野。

雲井趁這時候朝我撲來,並迅速揮高右手。

唰!咻!呼!

眼前的畫麵隨著這般聲音不斷變換,看得我目不暇給。

疼痛、灼熱、Hikari,這一切都消失了,隻覺得好像一陣一陣的風從身邊掠過。

滴答、滴答,水滴滴落的聲音傳來,感覺水源很近。按住眼睛後,水滴從我的手掌心滴落。等我察覺時,所有人都已經鬆開箝製我的身體。我跪在地上,姿勢就像正舔著不停滴落的火紅鮮血。

眼睛。眼睛好痛,似乎是受了傷,而且傷口嚴重到會流血。鮮血不斷從眼睛湧出。好痛。全身都感到疼痛。好癢。好熱。感覺整張臉都快被鮮血染紅了。

明明如此,我的右眼卻是注視著一片黑暗,根本不是鮮血該有的火紅色。

雲井像隻小動物一樣全身顫抖,手上拿著染上一片鮮紅、碎成兩半的玻璃片。還有,我看見一顆圓球掉落在我和雲井中間。那顆圓球看起來很眼熟,但又覺得像是第一次看見。圓球不像小鋼珠那麼光亮,也不會被磁鐵吸引,感覺觸感會很有彈性的樣子。

那是眼球。我的右眼球。

看見自己掉落的眼球後,我的意識隨即被吸入一片白色的世界。

「…………………………………………」

等我恢複意識時,已是大半夜,而且人在醫院裏。病房比柏青哥店溫暖許多。由於這裏和爺爺住院時我去探病的醫院味道一樣,所以我馬上知道自己在醫院。消毒水的氣味和難以適應的幹燥空氣撲進鼻子裏,右眼像泡在鹽水裏似地感到陣陣刺痛。

我的手沉重得像是物品一樣被丟在棉被外。我舉高手試著觸摸右眼,並且戰戰兢兢地努力讓自己忘記失去意識前看到的那一幕。顫抖的指尖觸摸到的不是眼瞼肌膚,而是觸感相差甚遠的柔軟布料。輕輕撫摸過後,我得知那是繃帶。

一層又一層的厚實繃帶纏在右眼上,我什麼都看不見,隻覺得繃帶底下似乎少了什麼。

「……啊。」

不知道是不是口渴,我幾乎發不出聲音。水……我轉動著舌頭尋求水分時,不禁想起從玻璃碎片滴落的鮮血,以及從眼球滴落、透明如水的液體。

那時發生的一切化為影片,在醫院的黑暗天花板上一幕接著一幕上演。感覺像在觀賞別人的故事,我從失去的視野以外的角度注視著畫麵。

被人壓在地上毆打的雲井隨手抓起玻璃碎片揮過去,一刀兩斷地剜出我的右眼。玻璃碎片在空中劃出一道弧線,漂亮地嵌入我的眼球後側,接著俐落地砍斷視神經,把眼球趕到外麵。這個動作似乎也順便在我的眼睛下方以及眉毛附近割下很深的傷口。或許是傷口割得夠犀利,所以沒有湧出大量鮮血。

當時,我的眼球發出「啪」的一聲掉落在地板上,引起四周一陣騷動。不,與其說是騷動,或許形容成一片慘叫會更貼切,倒閉的柏青哥店瞬間恢複往日充滿活力的模樣。如果我記得沒錯,也聽見了Hikari的慘叫聲。我一邊聆聽慘叫聲,一邊感受不明液體持續從右臉流下來的不舒服觸感。

劇烈疼痛和發高燒讓我覺得腦袋瓜像是被砍掉一半,身體忍不住搖晃起來。在這之中,唯獨憤怒的情緒像發狂似地不斷湧現。我連想要維持跪在地上的姿勢都有困難,最後像一隻被踩扁的青蛙一樣趴倒在地。即便如此,我還是想要反擊。看見我張開五指抓住地麵讓身體往前移動,雲井露出難以置信的膽怯模樣。抬頭望著雲井那醜陋的哭臉,以及本世紀最經典的絕望表情,我不禁覺得這樣就夠了,有種已經報複成功的感覺。然後,當我沉浸在滿足感之中時,就這麼失去意識。

我不記得在那之後發生什麼事。肯定是有誰或哪個大人叫了救護車,我也才被送到醫院吧。我試著移動頭部,但以右眼為中心的半張臉痛得不像話。未知的疼痛感支配我的四肢,讓我幾乎動彈不得。隨著我慢慢想起右眼飛出去或疼痛感帶著熱度劃過傷口的瞬間,痛楚也越來越明顯。

劇烈疼痛在眼前擴散開來,我卻無法順利閉上眼睛,隻能被迫麵對它並且乖乖忍受。如果我真的已經失去右眼,就算大哭大鬧地向醫生或護士求救,也不知道眼淚能夠從哪裏流出來。

思考著這個問題時,我的意識再次落入黑夜之中。

隔天中午,正當我覺得繃帶底下癢得不得了的時候,雲井和他父母一起來到病房探病。其實當下我的心情頗為沉重,因為在幾小時之前,醫生才告知我已經失去右眼,還說明其他小孩驚慌失措地想要逃出柏青哥店時,不小心踩爛了我的眼球。

「反正現在正好在放春假,這段時間你就乖乖住院吧。」大人們沒有問過我的意願,就這麼做出決定。我在繃帶底下的黑暗世界裏想起Hikari和倒閉的柏青哥店,不禁感到沮喪。

雲井帶著哭得又紅又腫的雙眼坐在我身旁。他的父母雖不至於也在哭泣,但一副尷尬的模樣,以及一臉被迫為了小孩子的愚蠢爭執來擦屁股的煩躁表情。他們肯定也向我的父母低頭致歉了好幾次。

姑且不論雲井的父母,但雲井竟然有勇氣來到被自己挖出眼球的人麵前,我不禁感到有些佩服。

我挺起身子,但因為抓不好臉部的平衡感,導致脖子歪向右方。看見我這般缺乏自立能力的表現,雲井的父母眼裏閃過一絲絲帶著侮蔑意味的目光。

雲井哭著向我道歉。因為雲井坐在我被繃帶擋住視野的右手邊,所以我看不太見他的表隋,但聲音和感覺從肩膀傳達過來。我忍不住心想:「現在知道難過,又何必當初呢?」

還有,你這種會一時控製不了情緒做出後悔事情的家夥離我遠一點,

「那地方會變怎樣?我是說柏青哥店。」

我無視雲井的流淚謝罪,針對那家柏青哥店提出問題。雲井沒有回答,而是他的父親回答我。聽到整棟建築物都將被拆除的消息,我忍不住發出感到遺憾的歎息聲。

那麼,Hikari現在會在哪裏?我滿腦子隻想著這個問題。

說實話,比起右眼被砍傷這種事情,能夠和Hikari相處的時間、不會有其他人加入的場地,這兩件事情遭到破壞的事實更令我氣憤。距離Hikari離開的時間還剩下五天。五天過後,我將迎接失去Hikari的每一天。未來的日子將會一直是黑夜。不管有沒有右眼,Hikari都會從我眼前消失。

失去比右眼更重要的寶貴共處時間,我的眼前將會是一片黑暗。我有一種血液從肌膚滲出,在凹了一個大洞的右眼裏漸漸蓄積的感覺,同時伴隨著黏答答的疼痛感。好癢。

「我願意做任何事情。」雲井誇口說道,他的父母也從旁附和,表示會做到能力範圍內的事情。不過,不用一個月的時間,你們想必就會忘記此刻的心情。這麼一想後,我不禁起了惡作劇的念頭,因而說出對方絕對不可能替我實現的願望:

「那麼,雲井同學的右眼可以給我嗎?」

雲井啞口無言,他的父母也瞪大眼睛。不過,雲井的父母接著轉為露出凶狠的表情瞪著我,眼神裏帶著「你少得寸進尺」的濃厚意味,明顯可知他們認為要處理這次事件和前來探病都很麻煩。看見如此坦率的表現,讓人不由得心生好感。

「我開玩笑的。」

補充這一句之後,我輕輕用右手摸著繃帶,右手自動做出在雲井等人麵前遮住右眼傷口的舉動。在那之後,我告訴雲井一家人不需要再來探病。

事實上,就算雲井願意,我也不願意把他的右眼放進自己的身體裏。

因為我擔心,如果用雲井的右眼注視Hikari,Hikari很可能會喜歡上我。

這一天,Hikari並沒有來病房探望我。

隔天雲井還是來了。他似乎沒把我昨天說的話當一回事,在病房裏一下子哭泣、一下子悲傷,好不忙碌。

雖然這次沒有父母親同行,雲井還是痛哭流涕地向我道歉,但我根本不稀罕聽他道歉。我沒有理會雲井,隻是讓他的話語左耳進右耳出。這時,他開始說起其他話題。

雲井的話題大多是一些無關緊要的事情,好比說他如何度過春假,或是即將升上四年級的話題。雲井似乎很積極地想要討好我,為什麼會這樣呢?我又不喜歡雲井,而且雲井過去肯定也不在乎我。罪惡感應該跟善意無關吧?

就算雲井因為罪惡感而對我表現出善意,我也不可能喜歡他。

我們彼此都不可能喜歡對方。

即便如此,雲井還是像現在這樣每天來探病,也算是很了不起。如果立場反過來的話,我絕對不會去探病。

雲井的話題裏也包含Hikari的話題,隻有在聽到Hikari的話題時,我才不得不提高注意力。雲井從我的眼神中發現Hikari的話題能勾起我的興趣,便大幅改變話題的方向。

仿佛原本緩緩流動的河水在經過中遊之後,突然變得湍急一樣。

根據雲井的描述,Hikari似乎開始出現在生意興隆的其他柏青哥店裏。而且,就像在倒閉的柏青哥店裏一樣,Hikari仍拿著磁鐵撿拾掉落在地上的小鋼珠。就算被其他小朋友取笑,Hikari也都不理會他們。Hikari會在店員拿著長長磁鐵回收小鋼珠之前,搶先一步收集小鋼珠並帶回去。「她今天應該也會在柏青哥店裏吧。」雲井說到這裏就結束了。

聽完所有內容後,我抬起頭仰望天花板。雖然我已經沒有右眼,會有這種感覺很奇怪,但我覺得右眼四周充滿朦朧感。我有股衝動想要拆開繃帶,狠狠搔抓藏在繃帶底下的部位。

害怕發生的事情總是會變成事實。

失去屬於我和Hikari的那家柏青哥店後,流動於我們之間的時間,也如同右眼球的液體般滴落散去。Hikari會遠離我去到什麼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