膠濟路的換文,由於“欣然同意”四個字,成為美英在巴黎和會上搪塞中國的借口[在曹汝霖看來,這四個字,僅僅是通用的外交辭令而已,章宗祥也說是“外交文書上之套語”],因此,在五四運動中,最為人詬病,但真正對當時的中國構成威脅,或者說當時的國人最擔心的中日密約,卻是中日共同防敵軍事協定。
1917年俄國十月革命爆發後,蘇俄政府很快跟德國簽訂了布列斯特和約,單獨退出了戰爭。但是革命的蘇俄很快陷入戰亂,作為俘虜的、遠在西伯利亞的捷克軍團首先叛亂,各種反布爾什維克的叛軍四起,不僅原來已經被沙俄策動開始分離的外蒙,蘇俄中央政府無暇顧及,就是跟中國接壤的遠東和中亞地區,也處於一片混亂。一個一向欺淩我們的強鄰陷於內亂,對於當時的中國而言,顯然好處更多一點,中國政府得以借機出兵庫倫,收回了外蒙。當然,邊境上也有些小麻煩,俄國境內的戰事,免不了經常會有戰敗者竄入中國境內,導致一些騷亂。在1918年最初兩個月的中國報章上,也出現過對此現象的報道和憂慮。有消息說,在新疆方麵,俄國的回纏[當時泛指信奉伊斯蘭教的民族——筆者注]將與新疆和土耳其的回纏一並起事,新疆督軍楊增新已經實行戒嚴。還有傳聞說,在西伯利亞的德國俘虜不穩,而俄國可能崩潰,因此,德奧可能沿西伯利亞鐵路東來,雲雲。報章甚至打出“俄國既以無條件屈服於德,吉黑邊防日形危急”字樣,很是聳人聽聞。
對此,少數關心時局的人感到憂慮,也是自然,但這種憂慮,多半來自對俄國情況的不清楚,一直到1918年底,中國人都不清楚俄國到底發生了什麼,奪權的人到底是什麼人。德奧勢力會不會趁機與俄國聯合,很難說這種報界的傳聞,會真的引起國人普遍的恐慌,畢竟,真刀實槍的衝突並沒有發生,傳聞帶來的小小波動,很快就會過去,遙遠的俄羅斯,跟中國人有什麼相幹。但是,中國的另一個鄰居日本,想法卻大不一樣,他們的情報部門會告訴他們的當局大體真實的情況,一個陷於大混亂的俄羅斯,無疑是日本的一個機會。
自甲午戰勝中國以來,日本在遠東的對手,主要就是俄羅斯,日俄戰爭戰而勝之,但俄國的實力仍在,雙方對“中國遺產”的爭奪,正未有窮期。俄國的內亂,無疑給了日本又一個“天佑”之機,因此,日本軍方很快做出了出兵西伯利亞的決定,借口是防止德奧東來。事實上,傻子都知道,盡管俄國退出了戰局,但協約國和同盟國之間的戰爭,仍在歐洲激烈地進行,德奧斷無可能騰出手來萬裏遠征遠東。而所謂在西伯利亞的德國戰俘,釋放後對遠東的威脅,也是無稽之談,誰都知道,這些人即使作亂,也是要回家,是往西去,不是向東來,哪裏有力量東來南下。日本出兵,無非出於自家對俄國遠東領土[多半是俄國從清朝搶來的]的野心罷了。從地緣態勢來看,日本已經掌握了南滿,如果順勢拿下俄國的遠東地區,那麼北滿自然就是囊中之物,不勞費心從中國生奪硬搶了。
日本人出兵,還要拉上中國人。1918年2月5日,日本軍部參謀次長田中義一約見中國駐日公使章宗祥,提出中日實現合作,共同防止德國勢力借機東來。進一步,田中提出兩個合作的方式,一是由兩國外交部門協商定約,然後軍事行動細節由雙方軍事部門再商量辦法。一是雙方軍事當局商定軍事布置,然後由外交部門加以認可。中國政府傾向於選擇第二種方式。當時發言權很大的駐日公使章宗祥是傾向於跟日本合作的,他的理由是,日本采取行動,本可以不跟中國商議,而日本國內,也有這樣的聲音,拋開中國,單獨行動。因此他擔心,如果日本單獨行動,勢必重演像日俄戰爭以及不久前日德在青島交戰的情形,“彼時拒之不能,聯之無及,自不如先行籌劃共同,尚得以合意之商榷,行共同之防禦,內政外交,大有裨益”。不僅如此,在雙方換文之後,章宗祥還幾次向中國外交部轉達日方的意思,要中國方麵追查消息走漏的原因[因為英國《泰晤士報》已經刊載中日軍事密約的全文],別信英方的“挑撥”,進一步打消疑慮。雖然隻是轉達日方意見,但也可看出他的傾向所在。
所謂的中日共同防敵軍事協定,令國人最感憂慮的,是日本軍隊可以借機通過中國領土。人們擔心,這是否會是一個現代版的假途滅虢之計。不過,以當時的情勢而言,日本軍隊還真的就是意在俄國的遠東領土,並非想借機對中國用兵。道理很簡單,當時日本軍隊,已經存在於中國領土上了,東北有南滿鐵路的護路軍[關東軍],青島和山東也有駐軍,甚至在京津至山海關,日本軍隊也可以憑借辛醜條約賦予的特權駐紮。日本如果打算跟中國動手,就像逼簽二十一條時那樣,直接在三地動員增兵即可,原用不著大費周章,簽這麼一個協定。這個協定的用意,無非是日本要中國當小夥計,提供通過和後勤的便利,當然也不排除適當的時候,讓中國士兵給他們當回炮灰。應該說,日本人真正要的,是中日協定中的這一條:“凡在軍事行動區域之內,中國地方官吏,對於該區域內之日本軍隊,須盡力協助,使不生軍事上之窒礙。”
但是,不幸的是,這種給予日本軍隊公然過境行動權利的軍事密約,跟中國所有的機密政務一樣,根本不可能如日方所願,而保得住密,很快消息就全部泄露,神通廣大的英國《泰晤士報》駐北京記者莫理循搞到了全部文本,迅速在英國刊發。這樣一來,中國消息靈通人士自然也都知道了,迅即激起了一連串的抗議。在那種國人風聲鶴唳的情形下,這種根本無密可保的密約,不可能不陷主導者於賣國之境,白紙黑字,縱有百口也無從辯白。不僅知識界疑竇叢生,連親英美的那部分職業官僚,也心懷不滿。屬於親英美派的職業外交官顏惠慶後來回憶說,當年簽的這個軍事密約,“最為國人所反對,認為日本將乘機在我國境內長期駐兵,經過相當談判之後,終於於民國十年[1921年]元月,以予廢除”。言外之意,此事被親日派弄糟了,是他們的艱苦談判才得以挽回。其實,按當時操辦者章宗祥的意思,跟簽訂膠濟鐵路的換文一樣,無非是日本既已執意要做,攔也攔不住。還是那個思路,弱國外交,承認既成事實,在此前提下以協定形式加以部分挽回,最大限度地減少損失。其實,弱國外交,就是這樣的兩難,不打交道,對強國的作為,概不承認,在道義上,固然沒有問題,但卻無法防止對方實際的蠶食。如打了交道,又等於變相承認侵略。可是,作為擔事的外交官,實際上隻能有前一種的選擇,必須跟強盜談判。
最根本的問題是,自打二十一條之後,中日兩國之間國民的基本信任已經蕩然無存,中國是個大而弱的國家,近代以來,一直飽受欺淩,特別是來自日本的欺淩,二十一條對中國人,尤其是對知識界的刺激實在是太大了,早已風聲鶴唳,任何中日間的交易,都可以向喪失權益的方向解讀。當然,以當時國人的慘痛經驗而言,這樣的解讀,也未必沒有道理。曹、章、陸的悲劇,在很大程度上,就是他們不幸地趕上了那個時代,主持中日間的外交事務,自己卻沒有足夠的政治視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