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國人的留學史上,有這樣一種現象,凡是在所在國混得比較好的,留學成績突出者,對所在國的印象一般都比較好,反之,則怨言要多一些,甚至會滿腔怨恨。留學日本,自然也不例外。後來人說,留學英美者多為學者、銀行家、政治家,留學日本者,多為革命者,其中不乏激烈的反日者。其實也不盡然,留學經曆比較順利的人,比如曹、章、陸,以及周作人和張資平等作家學者,以及一幹日本士官學校的畢業生,就比較親日。留學日本者反日,在很大程度上是因為去日本的人實在太多,其中不乏不良之輩,在人家那裏沒幹好事。平江不肖生的小說《留東外史》,盡管是小說,有很大的誇張成分,但留日學生的胡來,的確也是事實。人去得多,而且不良分子多,在那邊自然就得不到好臉,回來憤而反日,也是可以理解的。可以說,對於學業有成者而言,那種關於留學生的傳聞,對於那些學有成就者,留美者親美,留英者親英,留德者親德,留學日本親日,其實大抵不差。但是,的確如曹汝霖所說,親,不等於媚,親日不等於媚日,留學他國者亦如此。
曹汝霖等人的親日,或者說對日本抱有好感,還跟他在日本的經曆有關。很多沒混好的留學生,作為一個來自弱國他鄉之客,如果成績再不行,行為不檢點,在所在國遭遇歧視和白眼在所難免,因而對所在國自然不會有好感。但曹汝霖他們不一樣,在學校裏,由於成績不差,沒受什麼歧視,而曹又有幸住在日本著名的哲學家中江兆民的家裏,受到哲學家遺孀的照顧,自然感到相當愜意。這個中江兆民,有著作《一年有半》譯成中文,在中國很有名。在中江家住的時候,曹跟中江兆民的兒子中江醜吉結成很好的朋友。456這個中江醜吉,就是後來火燒趙家樓時,死命護著章宗祥的那個日本人,但他不是我們的大陸一些五四參見者所說的“帝國主義分子”,而是個主張對華友好的親華人士,研讀過《資本論》,傾向馬克思主義,酷愛中國文化。他還跟日本馬克思主義理論家片山潛關係不錯,一向主張反對日本對華侵略,還屬於日本的左翼人士。
沒錯,這三人的確在段祺瑞政府的親日政策中,扮演了很重要的角色。曹汝霖自不必說,他不僅因為在段祺瑞討伐張勳複辟時,為段張羅來了非常關鍵的來自日本方麵的款項,否則討逆軍很難發動,而且還是日本特使西原龜三和段祺瑞之間至關重要的中間人。在段祺瑞推行親日政策的這段時間裏,曹汝霖不僅擔任交通總長而且兼任財政總長,把北京政府最有錢的兩個部都拿下,勢頭壓倒老交通係,一向號稱財神的梁士詒都在曹麵前矮了三分。因此,曹在段祺瑞的皖係集團中,具有舉足輕重的地位。隻是這個地位,在很大程度上依賴於他跟日本的關係,依賴於西原借款。
章宗祥作為這一時期的駐日公使,不僅參與西原借款,而且若幹為人大為詬病的中日秘密協定,大都出自他之手。涉足最淺的是陸宗輿,也是西原龜三來華最初的接洽人之一,盡管在西原借款籌劃期間,在雙方簽訂備忘錄的時候,西原不無譏諷地回憶道,“陸宗輿害怕將來被誹謗為賣國賊,在戰戰兢兢中署了名。”457但是,他還是擔任了借款的產物中日合辦的彙業銀行的董事長。三個經手借款的人,都說此番借款,他們沒有拿回扣。章宗祥甚至說正因為此項借款沒有回扣,他才勉強介入的。458事實上也的確如此,三個中方的經手人和日本方麵的西原龜三一樣,大體上是幹淨的。比起此前的經手借款的盛宣懷和梁士詒,他們三個,個人品性的確要好一點。
特別需要指出的是,由於五四運動,這三人成了賣國賊,由此追溯到二十一條的簽訂時,曹汝霖是外交次長,陸宗輿是駐日公使,所以都有了責任。陶菊隱先生在書寫這段曆史的時候,直斥當時身為中國外交次長的曹汝霖,是“日本帝國主義的忠實代理人”,說他在公府的會議上,“得意忘形地暴露出,他事先就得知日本將提出‘二十一條’”,把袁世凱都氣壞了。459但在曆史檔案上,這種事是沒有的。曹汝霖也好,陸宗輿也好,沒有證據表明他們跟日本的二十一條的陰謀,有什麼關係,或者說在推動中國政府簽訂條約,起過什麼作用。陸宗輿為了緩解中國的壓力,在日本還是做了不少情報工作。有資料說,他在和日本外務省交涉過程中,曾經把一隻手槍放在辦公室的抽屜裏,晚上則放在臥室,揚言若日本方麵再行逼迫,就飲彈自殺。460這種行為,無論是嚇唬人也好,做給國人看的也好,但畢竟跟賣國扯不上幹係。
現在看來,段政府的親日政策,尤其是借外債打內戰,對中國和中國老百姓來說,都是一場災難,而中日間有關膠濟路的換文,還直接給了巴黎和會上英美一個羞辱中國的借口,直接促成了五四運動。作為具體的操作者,這三位政府中的親日派官員,當然負有責任。但是,他們的行為,是否構成了賣國之罪?如果是的話,我們是否可以從法律上追究他們的叛國之罪?答案顯然是否定的。
自晚清以來,直接跟西方打交道的人,一般都難逃脫賣國的惡諡。處在第一線辦交涉,妥協就等於賣國,但不妥協,又無路可走,隻要你經手操作,這種兩難境地,概莫能外。連曾國藩這種在朝中聲望如此高的人,也會因辦理天津教案的中法交涉,而背上罵名,在羞慚中死去。在近代史上,被罵得最多者,莫過於李鴻章,“李二先生是漢奸”,幾乎成為那個時代朝野的共識。李鴻章最大賣國之舉,莫過於簽訂馬關條約,但是,李鴻章不去簽,別人也得去,別人去簽,肯定不見得比他簽要好一些。縱觀李鴻章在馬關的所作所為,事實上很難找出他有意出賣國家的任何一點蛛絲馬跡來。弱國無外交,在叢林時代,弱肉強食,是個基本的國際慣例。弱國的對外交涉,能夠利用國際法和國際的勢力平衡,為自己國家多少挽回一點權益,讓損失小一點,已經是不錯的了。應該說,從技術上講,曹、章、陸所做的中日交涉,甚至包括引入西原借款,都無非是襲承晚清外交官們一貫的做法,盡可能在字麵上摳來摳去,以求減少損失,盡可能用協議和條文,對強暴的對手加以某種約束。但是,他們也許沒有想到,段政府武力統一和親日政策的結合,在大前提上,就已經大錯而特錯了,在錯誤的前提下,沿著錯誤的政策做的任何事情,都隻能是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