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少衾修為已可上窺天道時,道門風雨飄搖。這些年道家流派四起,妖怪與修士的衝突越來越激烈,幾乎成了正道與奸邪的爭鬥。不少修士圈養的妖物都遭到大肆捕殺,紛紛反叛或者逃離。上陽宗將何苗這片後山也就看管得特別緊,生怕自己宗派養著妖怪的事傳出去。
終於有一天,妖怪和修士徹底對立。為了保住自己修為已不凡的妖寵,修士們定下規矩——殺死最多妖怪的妖寵最忠心護主,可以留下來繼續圈養。凡不肯殺妖或者殺妖最少的妖寵一律捕殺。
莊少衾過來時,何苗冬眠的樹洞已經被冰雪覆蓋,他歎口氣,命弟子將何苗從樹洞裏刨出來。何苗冷得像團冰塊。
他將何苗帶回房裏,放在暖爐邊上,讓她慢慢蘇醒。
何苗睜開眼睛看見一屋子暖暖的火光,莊少衾一身淺色道服,倚在壁爐邊安靜看書。她突然想起那一年,華陀被曹操斬首,莊少衾從其夫人手上搶下數卷免遭火噬的醫書。那時候他就是這般坐在荒山古樹旁,一看就是數月。
當時他已是地仙之體,辟穀多年,不懼饑寒,不知病痛。何苗靜靜地趴在他身邊,天漸漸寒了,雪落下,她凍成了一團,最後隻能冬眠。莊少衾發覺時也是這樣將她帶到了客棧,將壁爐燒得暖暖的,他用燒酒替她暖身,那目光心疼極了:“對不起苗苗,對不起……”
莊少衾知道她醒了,他擱下手中的書卷,神色沉緩:“明日去趟華鎣山。”
何苗點頭,沒有問做什麼,她很乖,八百多年來從沒問過莊少衾做什麼。
莊少衾似也想起什麼,輕歎一聲,略略抬手,想摸摸她的頭。何苗猛然瑟縮了一下,避開了他。反應太突兀,雙方都有些怔忡,見他的手停在中途,何苗訕訕地將頭靠過去,高聳的蛇冠在他的掌心中蹭了蹭。
很輕微、很小心翼翼的碰觸。從一個叫司馬炎的人拜他為國師之後,他們再沒有這麼親密過。時間太久了,連掌心的紋路都已陌生。
窗外的積雪開始融化,偶爾有枯枝被風雪折斷,其聲喑啞。莊少衾古井無波的心突然起了一絲漣漪,他輕聲喚她:“苗苗。”
何苗隱約還記得那種眼神和聲調,她知道莊少衾的心思。她有些怕,可是她不敢拒絕。如今的玄天妙彌真法無塵無垢淨醍正悟九禦真人已經不是當年會寵她,會心疼她的莊少衾了。他會打她,往死裏打。
而且她還很冷,身上掉落的鱗還沒有長好,屋子裏很暖和,她不想出去。
那夜她宿在莊少衾房裏,服伺完他之後仍然變回蛇身,卻不敢如很久以前那樣盤在他身上。她下榻,默默地盤在壁爐邊,默聽風雪。
華鎣山在蜀地,鍾靈毓秀,是修仙者的洞天福地。
何苗跟著莊少衾一起前往,莊少衾禦劍,她騰雲。臨到山前,莊少衾將一個盒子遞給她:“上山拜訪華鎣,盒內壽禮貴重,不許私自打開!”
何苗認得華鎣,他是這座山的主人,何苗初初得道的時候還曾拜訪過他。如今聽莊少衾一說,她接過盒子,欣然前往。
今日是華鎣的壽辰,他為人豪爽,也不歧視妖族,這些年結交下許多朋友。每年這日,總有無數妖族前來賀壽。何苗自小在華鎣山長大,妖藉本屬華鎣山,很順利地就被引到席間。
莊少衾令何苗送去的壽禮是一尾超屏琴,華鎣甚愛,還當眾彈奏了一曲。豈料席未過半,華鎣突然暴斃。眾驚怒之下查殮,隻知其身中奇毒,卻殮不出奇毒來處。
華鎣在道派一向聲望甚佳,如今突然被害,道宗認定乃妖怪所為,當即圍住華鎣山,對在場所有妖怪展開一場屠殺。事發之時何苗坐在席末,接引的修士殺光了山上所有的妖怪,唯獨放了她。
何苗站在空中,腳下曾是她的家,是生養她的地方。可如今鮮血染塵土,繁花覆枯骨,她沒有家了。
她的尾巴掃過滿山古木,剛剛生長的鱗片又被刮得七零八落:“你騙我,你騙我!你要殺光我們!!”
她聲若哀嚎,莊少衾隻是將鎖妖輪扣在她尾巴上,冷眼看著這場屠殺,他的聲音漠然到冷酷:“是他們,你和我、才是我們。”
何苗在山間嘶嚎,那把超屏琴是用箭毒木做的,華鎣之死,不過是道家屠妖的一個借口。而她,她親自把超屏琴送到華鎣麵前,因為她是華鎣山出去的妖,華鎣毫不設防。
“莊掌教,這一次你的妖寵立了大功,日後道宗怕也不會為難她了。”九尚宮的宮主緩緩行來,甩甩手中的拂塵,他笑得仙風道骨。莊少衾隻是看著腳下的何苗,他看得見她的痛苦,他覺得何苗對他,已經不再忠誠了。
從戰國到大唐,八百多年的時間,大家都改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