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8章 文藝、美學思想(3 / 3)

這是張岱直接談論文學批評問題的又一篇重要文獻。除了蘇人、浙人之爭問題可不置論外,這封信所論及的關於創作和批評的重要問題至少有二:一是創作者和批評家是否應“自出手眼”,充分展示自己的真性情、真個性;二是文學批評和鑒賞究竟有無相對客觀的標準?在批評實踐中如何盡可能使自己不為偏見所囿?前一問題我們在一上節裏已做了較詳細的討論,這裏重點討論第二方麵。

鍾惺(1574~1625)、譚元春(1586~1637)為代表的竟陵派是繼公安派之後又一個有著廣泛影響的文學流派。他們“別出手眼,另立深幽孤峭之宗,以驅駕古人之上……海內稱詩者靡然從之。”錢謙益《列朝詩集小傳》丁集,中華書局上編所排印本。在明末曾產生過十分廣遠的影響。竟陵派的文學主張主要是針對的是以王世貞(1526)、李攀龍為代表的前七子的擬古主義傾向。王、李等人推崇“文許秦漢上,詩卑正始還”(王世貞《哭李於鱗一百二十韻》),“為詩務以聲調勝,所擬樂府,或更古數字為己作,文則聱牙戟口,讀者至不能終篇,好之者推為一代宗師”(《明史》卷二八七李攀龍傳,中華書局排印本。),在嘉靖、萬曆之際成為文壇上占主導地位的流派。明末詩文革新運動,從公安三袁到竟陵派,其文學主張正是在反對前後七子擬古主義傾向中逐漸形成的。張岱、張弘在詩歌創作上,早期都深淺不等地受過竟陵派的影響。

張弘開始選《明詩存》時,正處於鍾、譚影響全盛時期,所以在《詩存》中,一切以鍾、譚的理論主張定去取,“有一字不似鍾、譚者,必棄置不取”。但到幾社文人貶斥鍾、譚,重新高抬王、李時,他的選法又馬上一變:“有一字似鍾、譚者,必棄置不取。”這種“轉若飛蓬、捷如影響”的極度實用主義批評態度,是為張岱所堅決反對的,並在不少文字中深加痛斥。既“胸無定識,目無定見,口無定評”,隻能跟著別人轉,隨風使舵,那就根本稱不上真正意義上的批評。

在張岱看來,文藝作品一經流傳於社會,就是一種客觀存在,決不會因批評者的好、惡而自變其質地。你喜愛它時,它有此優點、此缺點;不喜時,情形亦然。關鍵在於批評家能“虛心平氣”,即具有客觀、公正的批評態度。

誠然,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文學和藝術審美風尚,時代不同,人的注目點和審美眼光相對不同,對同一作品的評價互有軒桎,這完全是正常的。但作為藝術,它必有其基本的藝術要質,而“人之於味,有同嗜焉”(《孟子》)。不同階層、不同時代的個人對藝術的欣賞又有共同的一麵。按照馬克思主義的經典論述,美是有著相對客觀性的。

“選”,是對既有藝術作品的鑒定、定位,代表了一種評價和認識。藝術史的實踐表明,有定評的文藝作品往往都是經過鑒賞家、選家的評選,得到廣泛認可之後才獲得其經典地位的。因而評選作品本身是一項十分嚴肅的文學批評活動。藝術作品既是一種客觀存在,藝術批評的基本標準也應有一定的相對客觀性、穩定性。以張岱在信中提到的幾位作家為例,王、李也都是富有才華的作家,創作過一些好作品,他們所為後人詬病的乃是其擬古主義;鍾、譚是晚明開啟一代新風的作家,但有的作品流於奇險。簡言之,無論哪家哪派作品,都自有其優點和缺點,而且這優、缺點往往是雜合在一起的。喜好某類作品時,視之為“連城”,以為絕無瑕疵;不喜時,則全目為瓦礫,覺得一無可取。這就完全失去了批評實事求是的基本原則。正確的方法是,撇開一切成見,自己“虛心平氣,細細論之”,既能發現其優點,也不回避其缺點。一切實事求是,將作品的真正麵目呈現在作者之前。

與張岱“交契三十年”的張弘,當然不是一個毫無藝術鑒賞力的人(參看《祁忠敏公日記》(民國四年鉛印本)的有關記載。)。他選《明詩存》,其取舍標準之所以“轉若飛蓬”地發生變化,如張岱坦率地指出的那樣,實際上是一種見風使舵的意識在作怪。人的認識當然是可以變化的,一個人對同一藝術作品的認識前後有所不同,這都是正常的。但張弘的情況顯然不屬於此類。當時的直接背景是:幾社文人正在高抬王、李以為標榜幾社是政治色彩很強的文人社團,他們高抬王、李,很可能與他們“以複古為解放”的政治主張有關。幾社當時在文人中影響甚大,張弘一改初衷,“以幾社君子之言橫據胸中”,“有一字似鍾、譚者必棄置不取”,說到底是迫於外在壓力,是一種跟風意識在作怪。而跟風意識,正是文藝批評的大忌。因為跟上了這股“新潮”,那股潮流又可能很快出現,若胸無定見地跟風,“別人所尚,極力摹仿”,這樣未學會,新花樣又在不斷出現。不斷赴時髦,那真成了俗語所謂“趕不著”。

無論是創作還是批評,張岱都主張有自己的真性情灌注其間,有獨特的個人特色。關於創作,已見上節所論。至於批評的個性顯現,在張岱看來,最根本的是作為批評家自己必須有首尾條貫的真識見,能“自出手眼”,不先入為主,不隨人俯仰。“推開王、李,撇卻鍾、譚”,在作品取舍和品評方麵,自始至終貫徹“我的”主張,能明辨作品的“好處、不好處”,這樣就自能選擇其特色和個性水平。

張岱不但在創作方麵有著豐富的經驗,作為著名史學家,又長於理論思辨,在文學藝術問題上,有許多卓越的識見。他關於選本問題及文學批評標準問題的看法,均是針對具體現象提出,切中要害,有明確的針對性和普通指導意義。即便在今天,仍有其很高的現實意義,張岱所批評的那種把“詩選”變成“人名選”,照顧作品之外的方方麵麵;批評家“心無定見”,隨風使舵;評價作品沒有起碼的客觀依據,喜之則視若連城,厭之則目為瓦礫……等等,在現今的文學批評中也仍是常見的弊病。張岱這方麵的意見,很值得我們認真借鑒和反思。

五、戲曲論述與品評

張岱除了以傑出散文家和史學家名世而外,同時也是一位出色的戲劇家和戲曲理論家。他在所自稱的“無所不好”中,將“好梨園”(即戲曲)列為第一(見《張子文秕·自為墓誌銘》)。並說:“餘嚐見一場好戲,恨不得法錦包裹,傳之不朽。嚐比之天上一夜好月,與得火候一杯好茶,隻可供一刻受用,其實珍惜之不盡也。”《陶庵夢憶·彭天錫串戲》。這足見他對戲曲藝術的酷愛。他的這種愛好首先與他的家庭熏陶和所交遊密切相關。他生於一個藝術氛圍十分濃厚的簪纓世家,自他祖父張汝霖一輩起,幾代人幾乎人人愛好戲曲,家裏雇著可餐班等六個專業戲班,演員在他家“老而複小,小而複老”,換了一批又一批;同時,他有交往的朋友如祁彪佳、袁於令、阮大铖以及導演姚益誠、演員彭天錫等人,都是精通戲曲藝術的名家。更重要的是,他本人就是一位水平頗高的劇作家和導演。他改編的《冰山記》傳奇,演出時“觀者萬人”《陶庵夢憶·冰山記》。其所作“譏諷當局”(陳洪綬語,見《寶綸堂集》)的《喬坐衙》雜劇(今佚),著名戲曲批評家祁彪佳評曰:“(其)文心之靈不必言,至於選韻諧音,又何以累黍弄丸,巧妙若是也?慧業文人(指張岱)才一遊戲詞場,便堪奪王(實甫)、關(漢卿)之席。”祁彪佳《遠山堂明曲品劇品》。對其創作水平評價極高。

正因為有成功的創作、舞台實踐經驗,又有著十分良好的理論素養,這使得他的戲曲批評顯得相當深刻,多當行語且頗有係統性。

首先是充滿著辯證法的精神和睿智。

如其友人、著名戲曲家袁於令所作《合浦珠》傳奇問世後,寄張岱征求意見,張岱讀後,認為此劇也受到當時戲曲創作界“隻求熱鬧,不問根由;但求出奇,不顧文理”的普遍風氣的不良影響,便以老朋友的身份坦率地寫作批評道:

傳奇至今日,怪幻極矣。生甫登場,即思易姓;旦方出色,便要改妝;兼以非想非因,無頭無緒;隻求熱鬧,不問根由;但求出奇,不顧文理。近日作手,要如阮圓海之靈奇,李笠翁之冷雋,蓋亦不可多得者矣。吾兄近作《合浦珠》亦患此病。蓋鄭生關目亦甚尋常,而狠求奇、怪,故使文昌武曲、雷公電母奔走趨蹌:熱鬧之極,反見淒涼。兄看《琵琶》、《西廂》,有何怪異?布帛菽粟之中,自有許多滋味,咀嚼不盡。傳之永遠,愈久愈新,愈淡愈遠。東坡雲:“凡人文字,務使和平知足;餘溢為奇怪,蓋出於不得已耳。”今人於開場一出,便欲異人;乃裝神扮鬼,作怪興妖。一番鬧熱之後,及至正生衝場,引子稍長,便覺可厭矣。兄作《西樓》,隻一“情”字,《講技》、《錯夢》、《搶姬》、《泣試》,皆是情理所有,何嚐不熱鬧?何嚐不出奇?何取於節外生枝、屋上起屋耶?總之,兄作《西樓》,正是文章入妙處。過此則自思遊戲三昧,信手拈來,自亦不覺其熟滑耳。湯海若初作《紫釵》,尚多痕跡;及作《還魂》,靈奇高妙,已到極處。《蟻夢》、《邯鄲》,比之前劇更能脫化一番,學問較前更進,而詞學較前反為削色。蓋《紫釵》則不及,而二《夢》則太過。過猶不及,故總於《還魂》遜美也。今《合浦珠》,是兄之二《夢》,而《西樓記》為兄之《還魂》,二《夢》雖佳,而《還魂》為終不可及也。承兄下問,故敢盡言,伏望高明,恕弟狂妄。《張子文秕·答袁庵》

這是張岱文集中最集中地專討論戲曲問題的一篇文字。《合浦珠》傳奇今未見,從張岱回信的內容看,此劇是在較為平常的愛情關目中,加入了許多脫離中心主題、遊離於故事內容的怪異情節,即“文昌武曲、雷公電母”之類。為吸引觀眾,曾創作過《西樓記》這部名劇的大劇作家竟亦趨趕時風,在新作中“裝神作鬼,作怪興妖”,“但求出奇,不顧文理”。結果是看起來“熱鬧”異常,但因一味求“奇”求“怪”,效果“反見淒涼”,並給人以不真實的感覺,成了袁於令平生創作中的一大敗筆。

這封信的中心主旨是談如何辯證處理好“布帛菽粟”(即真實、平常)與“奇幻”“熱鬧”之間的關係問題。在張岱看來,這二者隻要處理得好,非但不矛盾,反而能加強戲劇效果;問題是掌握好分寸,不要“過”,也不要“不及”。不能“一味”求“異”求“怪”——“非想非因,無頭無緒;隻求熱鬧,不論根由;但求出奇,不顧文理”,“裝神作鬼,作怪興妖”,因為那就超過了平淡中見奇的藝術原則,其效果必然成為“怪幻”。

為了透徹地闡述這一辯證道理,張岱先舉了袁於令本人的《西樓記》為例:這部劇作之所以成功,就在於它“隻一‘情’字”,沒有為求奇幻、求熱鬧而故意地“節外生枝,屋上起屋”,它的“熱鬧”、“出奇”,“皆是情理所有”,沒有超出故事情節本身所允許的“情理”界限,故仍不失為“文章入妙處”;而《合浦珠》的失敗,就在於它“一味”“狠求”出奇,超過了“情理”所能容許的“度”。為了進一步闡明這個道理,張岱又舉了湯顯祖的例子,《還魂記》(即《牡丹亭》)同樣是寫死而複生的“奇”事的,它之所以“靈奇之妙,已到極處”,就是因為作者能將真實與“奇異”、真實與藝術虛構處理得恰到好處:“奇”不脫離真實,“熱鬧”得合情合理;《紫釵記》為“不及”,《邯鄲記》《南柯記》則“太過”,太過與不及,都是沒有將二者處理得恰到好處。信中還稱道了李漁的創作,而李漁恰恰是一位主張“非奇不傳”(見《閑情偶記》)的戲曲家,他的名作大都以關目新奇著稱;信中所稱讚的阮大铖,其劇作如《春燈謎》、《牟尼合》等,也同樣是既“奇”又“熱鬧”的;至於關目多虛構,劇情搖曳多姿的《琵琶記》、《西廂記》更可稱之為“布帛粟菽之中自有許多滋味”的傑作。由此可見,張岱並不是反對“奇”和“熱鬧”,而是堅決反對為了迎合觀眾,故意求“狠求奇怪”、“不合情理”,將真實性與藝術虛構對立起來的不良傾向。

經過這樣反複舉例說明,就將“過猶不及”,即如何辯證地將真實與虛構、平淡與新奇的辯證關係論述得十分清楚了。作為一位《易》學專家,張岱討論藝術問題,是深得辯證法精髓的,這一點我們在上文“藝術範疇論”一節裏已有充分論證,茲不贅述。

其二是有鮮明的時代真實感和敏銳的藝術鑒賞力。

作為曆史學家和藝術家的張岱,對其所處時代的各種階級矛盾、社會矛盾一向十分關注。他創作《喬坐衙》雜劇就是為了“譏諷當局”(見陳洪綬《寶綸堂集·〈喬坐衙〉雜劇題詞》。),寫的是現實題材。其改編《冰山記》亦複如是。

魏忠賢、崔呈秀等權奸敗後,當時的戲劇創作界出現了一大批反映魏、崔罪行的劇本,如《不丈夫》、《鳴冤記》、《磨忠記》、《請劍記》等十餘種,其中以陳開泰所編傳奇《冰山記》較為有名,但仍在舞台上站不住腳。《陶庵夢憶·冰山記》條雲:

魏敗,好事者作傳奇十數本,多失實。餘為刪改之,仍名《冰山記》。

張岱對這些作品在藝術上的批評是“失實”。因這些劇本大都已亡佚,其具體情節如何不得而知。但從張岱本人的記載看,劇中加進了東林黨人楊漣冤案以及蘇州顏佩韋“五人難”這些為觀眾十分熟知的情節,因這些內容是反映魏、崔罪行決不可少的。經過這樣側重對故事真實性的加強處理,必然能引起觀眾的強烈共鳴,滿足觀眾的審美要求。他親自導演,在紹興城隍廟演出,引起巨大轟動,觀者數萬:

(崇禎元年)餘偶令小演魏劇,聚觀者數萬人。至顏佩韋擊殺緹騎,人聲喧擁,洶洶崩屋,有跳且舞者。大井旅店,勾攝魄魂,撫掌顛狂,楹住幾折。見道光刻本《古今義烈傳自序》。

城隍廟場台,觀者數萬人,台扯鱗比,擠至大門外。一人上,白曰:“某楊漣”。一人誶察曰:“楊漣!楊漣!”聲達(場)外,如潮湧,人人皆如之。《陶庵夢憶·冰山記》。

1629年秋,他將此劇本帶到兗州為父親上壽,戲曲行家劉半舫讀後,也十分稱讚,認為“十得八九”。《陶庵夢憶·冰山記》。

張岱對陳其泰原作的批評以及經過他改編後的實際演出效果,都充分說明在這位戲曲批評家心目中,真實性、時代感以及對如何處理重要關目及劇情高潮等,都得到了極大的重視,特別是對真實性本身強調尤力。這足見他對戲曲藝術本體特征認識的深刻和敏銳的藝術鑒賞力,堪稱行家裏手。正如祁彪佳所稱讚的那樣:其每有所作或批評,“必有驚人句,嘔心語,足以壓倒(時輩)也。”祁彪佳《裏中尺牘·與張宗子》(戊寅),南京圖書館藏手稿本。

除此而外,張岱在《石匱書·妙藝列傳》及《陶庵夢憶》中《金山夜戲》、《朱雲崍女戲》、《劉吉暉女戲》、《朱楚生》、《目蓮戲》等文中,對戲曲的題材選擇、演員素質、關目安排、舞台布景、人物化妝等等,亦都有相當精辟的論述。如主張關目安排“須有濃淡、繁簡、鬆緊(結合)之妙”《陶庵夢憶·世美堂燈》。主張表演應忠實於劇作原作;演員必須有深厚的文化素養(如論彭天錫串戲之妙,主要得力於“未嚐一字杜撰”;“蓋天錫一肚皮書史,一肚皮山川,一肚皮機械,一肚皮壘坷不平之氣,特於是(演出)發泄耳。”《陶庵夢憶·彭天錫串戲》。表演須達到忘我境界“性命於戲,全力為之”,方能“一往情深,搖颮無主”《陶庵夢憶·朱楚生》。(即進入真正進入劇情)等等。這些論述大都語言不多而一語中的,對今天仍有借鑒價值。限於篇幅,本文不再詳論。

〔附〕張岱明代文學史論輯(據鳳嬉堂抄本卷二〇二、抄本卷二〇八互校)《文苑列傳總論》:

世間凡物如商彝周鼎,其精神氣魄具千年之力者,自是垂之千年。法書名畫,具百年之力者,自是垂之百年。至如範泥成佛,剪紙為花,雖窮工極巧,旋瞬即壞。以絕世聰明置之無用之地,豈不重可惜哉!故夫六經子史,商彝周鼎也;唐詩元曲,法書名畫也;明之八股,則泥佛彩花也。我明自高皇帝開國,與劉青田定為八股文字,專精力,一題入手,全於心靈精脈聲口骨節中揣摩刻畫,較之各樣文體,此為最難。三場取七,專注頭場,二百八十二年以來,英雄豪傑埋入八股中,得售者什一,不得售者什九。此固場屋中之通疾也。百年以前,風氣初開,尚無剿襲之弊;後日演習既久,房書社稿充棟汗牛,好古力學之士漚血剜心,屢遭辣刷;而少年稚子,熟讀房書社稿數百餘篇,便能聯翩飛去。李卓吾曰:“吾熟讀爛時文百餘首,進場時做一日謄錄生,便高中矣。”此雖戲言,委是實錄。故使後世帝王開科取士,仍用時文,則家誦戶弦,世世不衰,帖括之力,猶足以主持久遠。若一朝更變摒棄八股,則時文雖如山積,見之者如敝帚敗絮,不待秦火而決不留半字矣,焉能與元曲、唐詩共有千古哉?是以我明人物,埋沒於括帖中者甚多;我明文章,埋沒於括帖之中亦甚多。蓋近世學者除四書本經外,目不睹非聖之書者,比比皆是。間有旁及古文,怡情詩賦,則皆遊戲神通,不著緊要,其所造詣,則不問可知矣。昔我太祖以馬上讀書,遂以文章雄視千古,其授旨詞臣,但取明達,勿事棘艱。故一時應運起者,如宋景濂、劉青田,皆以平夷條達,黼黻王家,遂為國朝著作之祖。方正學道法政治,奇於文詞,但取明通,痛懲雕劂;楊東裏總帥揆扉,創為台閣之體,不求賅洽,惟務敷通,相沿百餘年,隻有倚經之儒,而並無擅場之作,實則風氣使然也。孝廟以後,文士蔚起,代不乏人,古典如李空同,葩藻如何大複,華瞻如李西崖,博洽如唐荊川,雄渾如李滄溟,蒼茫如王州;後有七子之縱橫,當世徐文長、袁中郎思以奇穎救之,而失於草率;劉子鹹、湯若士思以警練救之,而失於濃冶;鍾伯敬、譚友夏思以淡遠救之,而失於淺薄。各家造詣深淺不同,總之祖訓明達,是其根源。間有文人才士,或亦艱棘其詞,而浮華豔語,稍用咬咀,味同嚼蠟矣。昔有先達自刻其文問於作者,曰:吾文何如古人?或對曰:一代之興必有一代之文,故漢曰漢文,唐曰唐文,宋曰宋文,公之文可謂明文也已矣。明文二字可以概我明一代文字。然而追論古人,孔曰辭達,孟曰言近,與我太祖不棘不艱之訓,其所風尚,曾有毫勿少異也哉?

《楊基、高啟、張羽、徐賁》:

石匱書曰:以高、楊、張、徐比唐之四傑,故老言,不惟文才之似,而其攸終亦不相遠。眉蒼、盈川令終如一。太史之死,同於賓王。北郭雖不溺海,僅全要領,而非首丘。靜居投龍江,又與照鄰無異。噫!亦奇矣。高皇帝曰:朕每觀天象,自洪武初有黑氣凝奎壁間,至二十七年,黑氣始銷。則文士當此淹蹇流落,蓋其運數使然,又誰咎哉?

《袁凱、林鴻、周玄、鄭定、黃玄、王褒、唐泰、高木秉、王恭、陳亮、王、郭傅、孫、聶大年》:

石匱書曰:國初文學,宋濂溪、劉青田、王義烏、方正學,俱以名臣顯而雕蟲其小技矣。郭文遠以侍從之選,載筆供事,其一時黼黻王家,自不可泯。而林子羽以閩中十才子開我一朝風氣,與孫仲海之嶺表,聶大年之江右,無以異也。椎輪為大輅之始,而踵事增華,豈得遂忘所自哉?

《李夢陽、何景明、康海、徐禎卿、邊貢、顧、鄭善夫、陳沂、朱應登、王九思》:

石匱書曰:國朝文運之隆,極於弘治。一時作者如李空同諸君,分轆連軸,並稱大家,可謂盛矣。然奇禍坎、貧病夭折,造化若故抑之,以昌其詩文,此古人所致慨於王楊盧駱也。雖然,宗子相曰:“世間無文章之士,則鳳鳥不必鳴岐山,而麒麟化為杌,則文學侍從之臣豈可一日少哉”。

《羅、崔銑、都穆》:

石匱書曰:羅為文,必棲踞喬樹之顛,瞑去四五度,方能成句。王州謂其語隻平平,亦今之袁嘏也。崔銑下筆奇崛,讀者或不能句;都穆冥搜遐寄,落紙雲煙,與王己馳騁中原,未知鹿死誰手。要皆奇情險句,咄咄逼人,不屑為三君子者,亦成其為三君子也已矣。

《王世貞、李攀龍、汪道昆、宋臣、徐中行、梁有譽、吳國倫》:

石匱書曰:中原七才子橫行天下,海以內幾無文章焉,皆其氣焰足以取之也。自王、李死而氣焰漸剝落,其聲價亦漸減焉。餘讀《四部稿》及《白雪樓集》,州學《史》而史,學《左》而左,學《騷》而騷,學子而子,直書麓中一大盜俠耳。其手眼不自出焉,故勿貴也。於鱗故棘其字、棘其句作澀拗體,亦所謂學雄而雄者也。如食澀李酸楂,喀喀殊不快人意。當時《四部稿》初出,臨川湯若士塗抹之曰:“莫學王州,以枵腹欺人。”其然,豈其然乎?

《高叔嗣、陳束》:

石匱書曰:楊子雲無桓君山,則《太玄》不傳;左太衝無皇甫士安,則《三都》不著。蓋豐城劍,非得華陰士為之拂拭,則其光怪不能即發也。吾明如王州之於李滄溟,袁六休之於徐青藤,非藝林之前鑒乎?吾故於陳約之序高子業,唐元薦之論陳約之,而知二人之名之所由成也。近世有高才傑作,人且妒之嫉之,甚至於欲割欲殺,如所雲“我見獨憐才”者,能有幾人哉?對此三歎。

《桑悅、盧、常倫、王廷陳》:

石匱書曰:王州作文人“九命”:一貧因;二嫌忌;三玷缺;四偃蹇;五流竄;六刑辱;七夭折;八無終;九無後,文人之無命,至此極矣。亦未有如桑民懌、盧次諸君子之甚焉者。嗚呼!物之精華,天地所秘惜,故蒙金砂也,錮玉璞也。珊瑚之叢,必茂重溟;夜光之珍,必頜驪龍,抉而不知已,積而不知止,不窮則禍,天地讎也,文章亦然。

《唐順之、茅坤》:

石匱書曰:以張永嘉之氣焰,不足以網荊川,而謂其失身分,宜亦淺之乎窺荊川矣。荊川、鹿門,具八麵才,寂寞林下。而宗憲、文華嚴事二先生如山鬥,所與商榷者,又皆軍國大事也。二先生能卒乎?掀髯而談,傾倒知己,此亦才人之故態乎?乃遂欲以黨黨先生,何其忍也。宗憲欲窺二先生,肅之出門,大炮發足底而談笑自若,其器量如此,訁巨可輕議乎哉!

《王慎中、趙時春》:

石匱書曰:遵崖、浚穀、詩文不少概見,大略皆豪宕閎肆之才也。荊川至比之歐、蘇,得非過譽哉。然二君子者,皆少年取高第,英氣太露,正如龍泉、太阿,新出於匣,屢藉磨,始斂鋒鍔。然則,詩文一道,非經折挫,其寶色不酣。河東巴蜀,砥礪於儋耳鈷,其得力豈淺鮮哉!

《鄭曉、雷禮》:

石匱書曰:甚矣哉!人可以不讀史也。國朝留心典故,止鄭端簡,雷司空二人。而當其易攵曆中外,皆具大經濟、大學問有本領之人,自與凡庸不類也。吾學編,《大政紀》具在,其敘述井井,亦自與空疏鹵莽者不類。勳業文章相為表裏,古人豈肯妄作者哉。

《穆孔暉、馮琦、王維禎》:

石匱書曰:國朝從製義取士,而士之習製義者遂有。其習製義之書,若穆文熙之《左史纂評》,馮琢庵之《奏疏策論》,王九寧之《槐野文集》,於舉業差近,亦幾幾乎家弦而戶誦之矣。終南捷徑,於此不無詭遇,而尚論者,欲以三公躋之文苑,是亦古人祭酒豆間之義也。

《謝榛、王禾犀登、王叔承、沈明臣》:

石匱書曰:萬曆間,布衣豪於詩者,吳門王柏穀、鬆陵王承父、明州沈嘉則三人為最。王元美繼二李之後,狎主詞盟,引同調,抑異已。謝茂秦故社中老宿,有違言於曆下,則合從以擯之,用以立示威海內,詞人有不入其門牆,奉其壇者,其能自立者亦鮮矣。伯穀才名故與烏衣馬烘相頡頏。承父早多貴遊,嘉則晚依宗袞。三人者,其聲勢皆足以自豪。元美與之雅,故異同離合之間,夷三君於四十子而登胡元瑞於末五子,雖未能一切抹殺,其用意軒輊猶前誌也。徐文長獨深憤之,自引傲僻,窮老以死,終不入其牢籠,於論謝榛詩見誌焉。去之八十餘年,詞場之隆替盛衰,作者之風氣上下,曆曆可以指數識者,亦可以論世雲。

《胡纘宗、於慎行、李維楨》:

石匱書曰:館閣之選,無過隆慶戊辰,而後以古文名世者,泰安胡孝思、東阿於無垢、京山李本寧,皆以博學宏詞為藝林翹楚。而泰安以詩案被斥,人且擬其為今之蘇軾,東阿、京山,並為容台碩德。而東阿之經濟鴻裁,盡見之《讀史私評》一書,然天奪之年,不究其用,天下惜之。京山高文典冊,走世如鶩,年登大耋,亦止為文學侍從之臣,而功業不著。則是天下文章盛名,終無造物所忘,觀之三老,不洵然哉。

《李贄、焦》:

石匱書曰:李溫陵發言似箭,下筆如刀,人畏之甚,不勝其服之甚,亦惟其服之甚,故不得不畏之甚也。異端一疏,瘐死詔獄。溫陵不死於人,死於口,不死於法,死於筆。溫陵自死耳,人豈能死之哉。焦漪園步趨溫陵,口不逮,筆亦不逮,人恨之亦不逮,然所以終不逮溫陵者,亦自其才力使然,而謂溫陵可易學也哉。

《歸有光、劉鳳、湯顯祖、徐謂、袁宏道》:

石匱書曰:歸熙甫、劉子威、湯義仍、徐文長、袁中郎皆生當王、李之世,故詩文崛起,欲一掃近代蕪穢之習,韓昌黎推孟子之功,故謂其不在禹下也。熙甫親見王州主盟文壇,聲華赫,奔走四海。熙甫一老舉子,獨抱遺經於荒江虛市之間,樹牙頰相楮柱不少下,其骨力何似,而劉子威但為佶屈聱牙,不足以屈服王、李。文長、義仍各以激昂強項,犄角其間未能取勝。而中郎以通脫之姿,尖穎之句,使天下文人始知疏氵龠心靈,搜剔慧性,以蕩滌摹擬塗澤之病,其功則更在歸、劉、湯、徐之上矣。故文長之賞識熙甫與中郎之賞識文長,針芥相投,水乳忽合,理則應然,何足為怪哉!

《屠隆、虞淳熙、黃汝亨》:

石匱書曰:屠赤水、虞德園、黃寓庸以詩文名世,然其用以名世,原不止於詩文也。三君子實具經濟大才,治繁典劇,真能以五官並用,八麵分酬。其在仕途,皆淹滯下僚,棄置不用,故借筆墨陶情,山水適意。探之中懷,皆非其好也。後居林下,岑寂無聊卒以禪乘昆廬,為英雄退步,濟世幹材棄之溝壑,豈不重可惜哉。

《董其昌、黃輝、陳繼儒、王思任》:

石匱書曰:中原七才子盛行,文尚台閣。董玄宰、陳仲醇以絢筆燦詞,鼓吹其間,遂流為鬆江一派。蓋詩文既妙,翰墨輔之尤為出色,正如王右軍十七等帖其中尺牘,都隻平平,而一出於王氏墨妙,其豐神更增百倍也。黃慎軒筆力與陳、董伯仲而詩文蒼似又過之。王季重書法亦自遒勁,故其詩文亦籍字以傳。壽之棘梨,其光華則又差減。

《文翔鳳、王象春、馬之駿》:

石匱書曰:孔重詞達,孟善言近,則詩文之妙,不在角奇鬥險也,明矣。文燈崖之行文棘澀,幾不能句。王季木之才氣奔軼,不蹈準繩。馬仲良之騁才匠意,極其所之,是皆跋扈縱橫,不為賢者之過乎?若以古法相繩,大家相砥,曾有一字之合轍循矩否乎?故《論語》有雲:“過猶不及。”

《鍾惺、譚元春》:

石匱書曰:嚐見吳楚、江淮間,一冠耳,忽高忽低;一袖耳,忽小忽大,人心之厭常喜新所繇來矣。今之操觚家,喜鍾、譚則罵王、李,喜王、李則罵鍾、譚,亦何異於一冠一袖,高低大小,忽變易於其間哉?總之,王、李自成其為王、李、鍾、譚自成其為鍾、譚,今之作者,亦自成其為今之作者,何必罵,何必不罵,蚊呶蠅喧,竟成何益哉。

《楊慎、梅鼎祚、曹學、陳仁錫、張溥》:

石匱書曰:曹能始藏書甚富,為藝林淵藪;其自所為文,填塞堆砌,塊而不靈,與經笥書櫥,亦複無異。書故多,亦何貴乎多也。顧初、陳明卿、張天如所閱諸書,亦卓犖有致。而《懶真草堂》、《無夢園》、《七錄齋》諸集,食生不化,亦未見其長,炮夫烹割,調劑五味,賓主樂之,雖終日勞勞,與炮夫竟何補哉。

石匱書曰:潛溪、青田以文章兼功業,後自北地繼起,州曆下,橫據中原,而荊川、鹿門起與犄角,遂謂國朝自科甲以外,更無文章矣。夫唐以詩取士而李白、杜甫俱不得與宴曲江,窮達有命,雖不得與爭,然使唐詩無李、杜尚得為唐詩乎?餘故敘次文人,半收寒士,亦見文章一道,斷非資格科名所能限量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