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語言與食物,各地還有一個極為相似之處,那就是“餐廳”。在餐廳裏,你永遠可以聞到那種難以形容的獨特氣味。等候的隊伍總是聚集在門口緩緩進入,進門後再分為左、中、右三線。另外還有各種聲音:說話聲、腳步聲,以及塑膠品相碰的輕脆聲。亮亮的仿木製品、晶瑩的玻璃、長長的桌子,梟梟的蒸汽彌漫在空氣中。
貝萊排在隊伍裏緩緩移動。(為了疏散人潮,吃飯時間分為好幾個梯次,但不管怎麼分,人們至少得排隊等上十分鍾才有飯吃幾乎是無法避免的事。)突然,貝萊好奇地問R·丹尼爾:“你能笑嗎?”
R·丹尼爾正冷漠而專注地看著餐廳內部,“你說什麼,伊利亞?”
“我隻是在想,不知道你能不能笑。”他低聲隨口說道。
R·丹尼爾笑了。這笑容如此突,令人吃驚。他的嘴唇向外拉,嘴角皮膚出現皺褶。這個機器人隻有嘴在笑,臉上的其他部分毫無改變。
貝萊搖搖頭。“算了,丹尼爾,省省吧,這對你一點幫助也沒有。”
他們走到入口。人們紛紛將自己的金屬餐卡插進適當的洞口,接受掃瞄檢查。
喀啦喀啦喀啦……曾經有人統計過,一個管理完善的餐廳,每分鍾可以讓兩百個人進入,完成掃瞄餐卡的程序。為了防止人們私自更換進餐梯次,以及過度消耗配給口糧,所以每個人的食物卡都必須經過徹底的掃瞄檢查。他們還計算過,等候線必須多長才符合最高效率原則,每當任何一個人要求特殊待遇時會浪費多少時間。
所以,像貝萊和機、丹尼爾這樣,走到人工服務窗口,將特許證交給餐廳主管要求特殊服務,因而打斷了順暢的“喀啦喀啦”聲時,總會像引發了一場大災難似的。
具有助理營養師經驗的潔西,曾經向貝萊解釋過這種情況。
“這樣會擾亂所有的作業程序,”她說:“它會擾亂消耗量及存貨估計數字。這表示要進行特別的核對。你必須讓你收到的單子跟各地區餐廳開出的單子相符,以免平衡狀態過於離譜,懂吧?各個餐廳每周都要分別提出一份資產負債表。如果出了問題,你透支了,錯都在你身上。反正市政府永遠不會錯,他們發特別餐券給什麼張三李四或親朋好友永遠不會錯。好啦,為了彌補過失,當我們必須宣布說自由選資暫時停止時,排在隊伍裏的人不大吵大鬧才怪呢。總之,不管是什麼錯,正都是餐廳櫃台後麵那些工作人員的錯……”
貝萊對這件事完全清楚,所以,當窗口後麵那個女人冷漠惡毒地給他臉色看時,他也很能諒解。那女人匆匆記下一些資料。住區地址、職業、換區用餐的理由等等。(以公務需要為由實在令人火大,但卻絕對無法反駁。)接著,她用手指狠狠將單子塞進一個洞口。電腦抓起單子,把它吞下去,然後消化這份資料。
她轉向R·丹尼爾。
貝萊讓她去承受最大的打擊。他說:“我的朋友是從外城市來的。”
這個女人果然火冒三丈:“哪個城市?”
貝萊再度插嘴替丹尼爾回答:“所有用餐紀錄都算在警察局帳上。不必說明理由,公務需要。”
這女人猛一伸手取下一本單據,用右手拇指和食指在單據上按下暗光碼,將必要的資料填好。
“你要在這兒吃多久?”她問。
“一直到接獲進一步通知之前。”貝萊道。
“把手指按在這裏。”她把單據倒轉過來。
當R·丹尼爾伸出他那帶著光亮指甲的整齊手指往下一按時,貝萊忍不住有些不安。他們當然不會忘記給他做指紋吧?
女人把單據拿回去,放進她手肘邊的機器裏。機器一吞下,並沒有再把單據吐出來,貝萊鬆了口氣。
她給他們一人一張小小的代表“暫時使用”的亮紅色金屬餐卡。
“不能自由選餐,”她說:“我們這周的食物不夠。坐DF桌。”他們向DF桌走去。
R·丹尼爾開:“我有個印象,你們大多數的人常在這種餐廳裏吃飯。”
“對,當然。不過在陌生的餐廳裏吃飯是很令人討厭的,四周的人你一個也不認識。在你自己的地區贅廳裏,那就不一樣了。你有你專屬的座位,可以跟家人、朋友在一起用餐。尤其是你年輕的時候,吃飯時間是一天當中最愉快的時光。”貝萊憶起從前,臉上不禁泛起笑意。
DF桌附近的桌子顯然都是專供暫時在此吃飯的人用的。那些已就座的人,很不自在地看著自己的盤子,彼此互不交談。他們偷偷地瞅著別桌那些談笑自若的人們,一副羨慕的樣子。
貝萊想著,在外區餐廳吃飯是最不自在的了。有句老話說得好,山珍海味比不上家裏的菜根香。不管有多少化學家跟你發誓說,你們地區餐廳的菜跟約翰尼斯堡完全一樣,但你還是會覺得自己餐廳的菜比較可口。
他在桌旁坐下,R·丹尼爾也跟著坐在他旁邊。
“不能自由選餐。”貝萊搖搖手指,“所以呢,隻要把那個開關關上,等著就是了。”
他們等了兩分鍾。桌上一個碟形蓋滑開,一盤食物升了上來。
“馬鈴薯泥,人造牛肉濃汁,燜杏。唉!”貝萊歎了口氣。
一把叉子和兩片全酵母麵包,出現在桌子中央欄杆前那條凹槽。
R·丹尼爾低聲說:“你如果喜歡,可以把我這份吃掉。”
貝萊第一個反應是非常憤慨,接著,他想起來了。“這是不禮貌的舉動。你吃吧!”他喃喃道。
貝萊大大地吃,不過心情很緊張,無法完全享受吃飯的樂趣。他小心翼翼地不時瞄一眼R·丹尼爾。這個機器人以極其精確的動作在吃東西。太精確了。看起來不太自然。
真是奇怪。現在貝萊知道R·丹尼爾事實上是個真正的機器人了,從各個小地方可以清楚地看出來。例如,當丹尼爾在吞的時候,你看不見他的喉結在動。
然而他並不太在乎。他是不是已經習慣這個東西了?假如人們在一個新的世界重新開始(自從法斯托夫博士把這種觀念塞進他腦子以後,他就一直在想這件事),比方說,假定班特萊要離開地球,他是否也會不在乎跟機器人一起工作、一起生活?為什麼不呢?外世界人就是這樣的。
R·丹尼爾突然問他:“伊利亞,一個人在吃飯的時候去注意別人是不是很不禮貌?”
“如果你是指瞪著人家看,那當然不禮貌。這是普通常識,對不對?人有隱私權。不過一般的談話是沒有關係的,隻是當人家在吞東西時,你不可以偷看他。”
“我明白了。可是,為什麼我算出一共有八個人在看我們?而且是非常注意地看?”
貝萊放下叉子,向四周看了看,假裝是在找配鹽器一樣。“我看不出有什麼不正常的地方。”然而這句話連他自己也懷疑。在他眼裏,吃飯的群眾隻是一堆堆混亂的人團而已。但在R·丹尼爾眼裏呢?當他以冷漠的、毫無表情的眼睛看著貝萊,貝萊忍不住懷疑起來。他不安地想著,R·丹尼爾的眼睛並不是眼睛,而是能夠在瞬間如攝象般正確記錄下全景的掃瞄器。
“我十分確定。”R·丹尼爾平靜地說。
“好吧。可是又怎麼樣呢?這雖然是無禮的舉動,但又能證明什麼?”
“我沒辦法回答你,伊利亞。不過這八個人之中有六個是昨晚在鞋店外麵的人,這是不是太湊巧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