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3 / 3)

就在此時,少女從我背後輕快地跑開了,朝樹林的方向走去。

“……是鳥兒的聲音。”她呢喃道。

“誒?”

“是鶲和鶇啦,我就是為了采集它們的聲音記入樂譜才來的啊!沒空陪你們糾纏了,再見!”

少女翻起裙裾,跑入了林中,爬上積著厚厚枯葉的斜坡,很快便消失在了樹林間。

搞什麼啊,從背後傳來侍衛的嘀咕。從皇帝馬車那兒跑來的侍從,朝士兵責問發生了什麼事。總之兩位老師,請先回馬車,陛下很擔心兩位……

“啊啊,難得的相會就這樣……”

弗雷迪遺憾地瞥了一眼樹林,

“會不會是溫泉旅客啊?那麼年輕的姑娘總不見得一個人來的吧……還能再見到她嗎?逗留時間再延長一周左右吧****斐。****斐?喂,****斐!”

“……誒?呃,啊。”

弗雷迪呼喊了我幾次,我才總算回過神來。我也呆然地注視著失去了她蹤影的樹木間的黑暗。

“搞什麼啊,你果然是蘿莉控嘛!”

“才不是呢!再說了,那女孩生理上和我是一樣的年紀吧!”

“莫非你就是為了這個目的,才返老還童的吧……”

我狠踩了弗雷迪一腳,便朝馬車走去。弗雷迪一邊痛得緊皺眉頭,一邊單腳跳著追上來。

“但,真是好久沒見你大吃一驚的表情了啊。最近總是有氣無力,擺出一副冷漠的樣子。”

“我哪有……”

我沉默了。也許正如弗雷迪所言也說不定。真是好久沒有對某件事如此上心了。那也是因為,女孩的相貌觸及了記憶的緣故吧。但更令我在意的,是那首歌。那音樂。

“哎呀,真沒想到,那麼年輕的女孩子竟然也知道我的詩呢!雖說那首曲調從沒聽過就是了。看來不得不認真重編一番,再版詩集了呢。嗚哈哈,究竟能賣多少呢?”

根本不可能知道吧,我心想。

然而我卻知道。

尚不存在於這世上的曲子,我卻知道。那是因為我來自未來。

究竟是什麼人呢,那名少女?

她的歌聲,她眼中燃燒的火焰,烙印在我的意識中,不曾消失。

結果逗留卡爾斯巴德期間,再也沒能見到她。我和弗雷迪陪著弗朗茨二世陛下,巡遊了三天三夜的溫泉,成了仿佛燙掉了皮的章魚一樣,回到了魏瑪。如今的感覺是,簡直三年不想再泡溫泉了。

即便回歸日常,她依然在我腦海裏揮之不去。想當初哪怕問一下對方姓名也好啊。我不知多少次後悔莫及。曾在哪兒見過她呢?我本身來到這個時代也才一個月,難道是返老還童之前的歌德的記憶嗎?

歌德的記憶。

事務所書房的一角,默默豎立著一架細長的書架。我打開書架的櫥門。那是收放歌德自己作品的架子。試著從頭找起有關溫泉的記錄。有沒有在卡爾斯巴德以前,曾經見過麵?因為歌德勤於動筆,所以會不會留下些什麼呢?

盡管把工作放在一邊,直到黃昏都在檢索溫泉報告,但仍然一無所獲。

由此想到了另一種可能性。

那並非歌德的,而是我自己身在日本時的記憶。

有可能。梅菲說過,從未來來到這個時代的人,並不僅限於我。那女孩也許同樣如此。那麼一來,知道本該尚未作曲的貝多芬的《歡樂頌》這件事,便說得通了。

既然是和我一樣來自未來的人,那就會和返回二十一世紀的線索聯係起來也說不定。

我全身汗毛直豎。事情尚未確定。是歌德,還是我,是哪一邊的記憶呢?必須得想起來才行。

瀏覽了幾本日記和文章之後,我很快就將其中一冊拿在手。是擺放著戲劇那層的最左邊。

題名為《鐵手葛茲·馮·貝利辛根》。

是我所知的書。遇上梅菲的那天,在圖書室隻讀了最先取下的那本。回想起來,還真是本無趣的書呢。

然而,當我指著封麵的題字時,卻感到歌德的碎片在我心中隱隱作痛。沒錯,這是歌德的處女作。是還很年輕的他,首次問世的作品。

翻開書頁。

因為是戲劇,所以根本不可能寫有關於那女孩的線索。但那都無所謂了。翻過扉頁的瞬間,感覺周遭的景物頓失顏色,空氣也冷了下來。接著,我自從來到魏瑪之後,還是第一次體驗了那種感覺。充滿暴風雨天裏的圖書室,和開演前的音樂會會場的,那靈魂的預感。

我將書拿到點著蠟燭的桌上,半坐著椅子,開始讀了起來。

當我忽然回過神時,從敞開著的窗口,已經有微弱的朝陽射了進來。

桌上的蠟燭早已燃盡熄滅。寒氣凍僵了我的身體。然而,身體中心那令人心痛的熱,卻依然隨著脈搏跳動。依舊攤開在最後一頁的書上,我的手始終無法從那裏挪走。

我通宵埋頭於閱讀。的確是我寫的戲劇。沉睡在心底的歌德的碎片,如是這般說道。盡管如此,卻也是全新的,新鮮的,鮮明的,我所不知的故事。感覺比鮮血更重要的什麼液體,仿佛正從靈魂上開啟的小孔中咕咕流淌而出。為什麼?在圖書室裏閱讀時,明明完全無法理解。難道是因為用德語閱讀的緣故嗎?那也有關係。然而,更加強烈的理由正叩響著我的心髒。因為歌德正在這胸膛內。因為開始書寫時的歌德的苦惱,不斷書寫所帶來的興奮的渴望,以及寫完時的歡樂,一切都蘇醒過來了。那是奇妙而乖張,無可替代而又壓倒性的讀書體驗。任何時代的任何人,都不可能產生的內心震顫。唯有我。像這樣超越時光,被召喚而來,作為贗品被占據身體的我,才能體驗到的歡悅。

然後,我聽見了微弱的竊笑。

“……梅菲?”

我輕聲呼喚。

“在您身邊。”

惡魔那愉快的聲音,從脖子後麵傳來,

“看來您感受到時間的停止了吧?”

我並不回過頭去朝她看,而是將可恨的感覺伴著幹澀的唾液一道咽了下去,點了點頭。

我真是個蠢貨。過去太小看梅菲了。不,是歌德嗎?原以為沒有什麼事物,哪怕它美妙得讓人覺得“時間就這樣停止好了”,也絕不會奪走我的心魂。

“您感到幸福嗎,YUKI?”

梅菲低語道,

“哪怕讓時間就在這裏停息般。”

我欠身從椅子上站起,仿佛拍打一般合上書本,插回書架,關上玻璃門,掛上鎖。用手貼在心髒附近。心跳依然劇烈。然而,還不夠。還不能說出那句口令。好不容易保持住了自我。

透過櫥窗,掃視著自著的書脊並排在一起。

僅僅隻是一讀自己很久以前所寫的故事,就這幅德行。要是接觸更新更具刺激性的故事,那也許真的會很不妙。喂,歌德,你到底多麼容易感動啊。明知如此,為什麼還要訂立這種契約?這豈不是對梅菲太有利了嘛。你是笨蛋嗎?別開玩笑了!或許你在契約書上輕輕鬆鬆地簽了字,到頭來被攝走的可是我的靈魂啊!我憤怒地朝書架木門踢了一腳。

今後再也不讀了,我暗自下定決心。新作絕對辦不到。盡管對不起弗雷迪,然而自己的靈魂更重要。還有就是戲劇和音樂會,也都一概回絕。盡可能大門不出二門不邁。閉門不出,重重上鎖,什麼也不看,什麼也不聽,為了不讓內心有絲毫的動搖,就讓我沉入麻木之中吧。

過了兩周左右,從維也納寄來封書信。看來弗朗茨二世皇帝陛下對於和我們同行的溫泉之旅,也許感到十足愉快吧。信上寫著這樣的內容:

“茲任命歌德卿為溫泉大臣,邀迎至宮廷。待遇從厚。改日對法戰爭終結,反革命之氣運趨於安定,亦必招席勒卿入宮。”

從弗雷迪那裏看到信件內容,我無奈地將信甩在了桌上。

“搞什麼呀,還溫泉大臣。莫名其妙!”

“僅僅為王族擔當溫泉導遊,就能得到俸祿吧?豈不是件好差事嘛!”

“哪有?那種工作誰去——”

“啊,剛才也有來電話,我就回複說,歌德幹勁十足,立馬就啟程前往維也納。”

“為什麼你要擅自做主!”我從椅子上跳了起來。

“我之前就有話想對你說了,****斐。”

弗雷迪將雙手撐在桌上,突然一臉認真的神情。

“……說什麼?”

“我想退出這間事務所,洗手不幹了。”

“誒?”

我下意識地坐回到了椅子上,注視著弗雷迪的臉。弗雷迪露出一臉挖苦似的笑。

“話說你看,你根本就不寫新作嘛。我可是等著把你的小說戲劇化,或作為詩歌的題材,憑借多媒體組合來大賺一筆,所以才一起工作的啊。你要是一直不寫原創,根本就沒辦法同你合作下去啊。”

我啞口無言。早就深知他是個守財奴,可至今為止總是半開玩笑,所以才一直聽過算過。但是,退出事務所?是認真的嗎?

“而且你還不肯當我的玩伴。我每次都費盡心思幫你搞來首映門票,你卻總是借口忙啊或身體不適。最近甚至連喝酒都不去,整天窩在事務所裏不是嗎!”

“不,那是因為,那個……”是為了不被攝走靈魂才那麼做的,但終究不能這麼解釋給他聽。即便說了,他也未必會理解。

“你不是既不想寫,又不想玩嗎?你啊,故意做一些無聊的工作,將視線從愉快的事情上移開,為了度過冷漠的人生拚盡了全力不是嗎?”

我頓時失語。原來你知道了嗎。

“我當然知道啊!你以為我們到底有多少年的交情了。”

弗雷迪聳了聳肩,繼續說道,

“嘛,該是分手的時候了吧。你也趁此機會,作為溫泉評論家出道社交界吧!你要是寫‘能變得像我一樣年輕’,必會發大財的吧。”

弗雷迪離開桌子,背過我去,輕輕揮了揮手,便朝書房的門口走去。

“等一下啊,弗雷德打算怎麼辦!”

“我有一筆儲蓄,暫時打算去旅行一趟吧。嘛,反正這與你無關吧?”

即便在他出去之後,我也依然呆呆地注視著關上的房門。

第二天,事務所裏弗雷迪的書房空了。試著向房東問了問,對方卻若無其事地回答道:“聽說要遠行,行李也都整理就緒了。”

“他沒說要去哪裏嗎?”

“誰知道呢?聽說歌德老師也要搬走,是真的嗎?租金的話,務必請支付到這個月月底。”

我蹲在成了空殼的書房正中央,差不多發呆了有整整一小時。我仍舊試圖讓自己相信,這隻是個玩笑。

一句一句回想起他昨天的話。既沒有在一起工作的意義,又成不了玩伴,所以就說再見。的確言之有理。絲毫沒有反駁的餘地。可是,我卻接受不了。現在也還敞開著門,總覺得弗雷迪會一臉笑嗬嗬地走進來。怎麼樣,嚇了一跳吧****斐,手足無措慌了神吧?那麼就來幫我把行李搬回去吧……

然而現實的寂靜,卻嚴嚴實實地籠罩著我。

那不也是沒辦法的事嘛。我朝著隔在書房中那充滿灰塵的空氣辯解道。其實我並非歌德啊。並非返老還童,也不是轉世脫胎,隻不過是個勉強塞進了些記憶的赤裸裸的局外人。是個不成器的半成品。至今為止勉強裝作歌德的樣子,但現在已經辦不到了。雖然歌德覺得,哪怕靈魂被惡魔攝走,也要享盡人生樂趣,而我對此可敬謝不敏。

將臉埋在雙臂之間。

我對於受了打擊的自己感到意外。明明隻不過少了個遊手好閑的家夥而已。倒不如說是我在照顧他,所以就算他消失,我也不會感到為難。

這——沒錯,大概是我體內的歌德在感到難過。我和他不過隻相處了兩個月罷了,倒不如說他一直在給我添麻煩,那種家夥走了我也無所謂。可是對歌德而言,他畢竟是相處了十年之久的同誌。所以感到悲傷的是歌德,不是我。一定是那樣沒錯。

因為有些受不住寒冷,我便站了起來,走出了空無一物的房間。

回到自己的書房,從昨天起,依然攤在書桌上的陛下的來信,映入了眼簾。溫泉大臣,我心想。曆史上是這樣的嗎?在德國文學史上燦然生輝的兩顆巨星,歌德和席勒,於一八〇四年割席斷交,一個成了溫泉評論家,另一個則成了遊手好閑之人。曆史上有那麼回事嗎?我不知道。

我已經走投無路。今後該怎麼辦呢?

思考片刻後,我將藏在架子深處的書包拽了出來。

被梅菲斯特菲雷斯帶到這十九世紀德意誌的,並非隻有我的肉體。身邊之物,也就是衣服和錢包,智能手機,以及書包都一起被帶了過來。曾在二十一世紀生活過的證據,全部裝在這書包裏。在鞋子和折疊好的衣服下麵,收藏著這個世界上最危險的物品。

教科書。

當然是日語,所以在這歐洲能夠讀懂它的人,除了我以外,恐怕再也沒有了吧。即便如此,危險這一點還是不變的。世界史、物理、化學、數學,任何一冊都有讓世界為之一變的可能性。所以我將其收藏在書包的底部,盡可能不拿出來看。

然而,惟獨這種時候,不得不檢閱世界史的教科書和資料集。

有關歌德和席勒的內容,到底也隻提到數行而已。我和他今後將會如何,根本毫無頭緒。記載的盡是關於拿破侖的事跡。十九世紀初葉的歐洲,毫不誇張地說,正是以拿破侖為中心運轉的。

一八〇五年十月,法軍將進犯奧地利,占領維也納。嗚哇,不就是來年嘛!那麼繼續留在魏瑪會更安全嗎?不對,維也納隻是因為奧軍的撤退,毫無抵抗地被占領,並非被蹂躪得滿目瘡痍吧。而且,第二年即一八〇六年,拿破侖這次將進攻普魯士,占領柏林。屆時魏瑪也將毫無疑問地成為戰場。

比起呆在這裏,還不如去維也納嗎。

從宮廷獲取俸祿,隻需講述溫泉即可。比起被報刊雜誌的截稿日期追著屁股的現在,讓人覺得那種生活要輕鬆得多。還有,維也納要暖和些。魏瑪的冬天,今後將更加嚴寒。德意誌可是比庫頁島緯度更高的北國。

無論怎樣,已經沒有理由再留在這座城市了。對我而言,無論是魏瑪也好,維也納也好,還是烏茲別克斯坦也好,都是一樣虛假空洞的異國。

而且——我想到。

在卡爾斯巴德遇到的那名少女。她嘴裏哼唱的那首歌,倘若沒有聽錯,的確就是《第九》的話,她就理應與作曲者貝多芬有著不淺的因緣。而貝多芬這一時期的確就住在維也納。

也就是說,前往帝都的話,也許就能遇見她也說不定。未來的關鍵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