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男人恐怕隻能被稱作惡魔了。”
惡魔,我心想。並非我學到過的拿破侖。盡管是個天才的軍人,但畢竟隻是極其現實地率軍打仗而已。一個人徒手擊退數以萬計的軍隊,那種仿佛怪物般的戰鬥方式,在我所知的曆史中並不存在。
“歌德卿莫非不看報嗎?”
也許是注意到我吃驚的樣子,陛下說道:
“啊,是……戰爭的報道不怎麼看。”
陛下從懷裏掏出一疊紙。似乎是剪報的照片。
“瞧吧。這就是讓人毛骨悚然的魔人的所作所為。”
黑白的粗糙照片上,相當難以看清,好不容易分辨出橫七豎八的裝甲列車。斷為兩截的車廂,看上去仿佛被一雙大手抓起扭斷一般。一個人影站在那裂縫中。
是個披頭散發的強壯男子。身著嚴實的黑色高領軍服,以三色旗代替戰袍,生起旋風。
下一張照片是踩踏著屍山的那個男子。可以在腳邊看見折斷的刀槍劍戟,和破損染血的奧地利旗幟。
我顫抖著用手翻看照片。燃燒的荒野,流出油的******海邊。無論哪一張,都拍攝有那個男子。
確實是一個人。甚至沒有任何武裝。
這就是——拿破侖?
魔人,陛下的這個詞,讓我背後一陣戰栗。
這有可能。司空見慣。因為惡魔實際存在。
“陛下為何特地剪下這些照片……而且還全是洞?”
弗雷迪從旁探過頭來窺視著說道。
“因為一旦在戰場上遇到拿破侖,就毫無勝算了!所以每天像這樣用針刺,借以詛咒他!”
“要是我,就用釘子,因為我最討厭拿破侖了!”
這種國王統治下的奧地利,應該永遠沒有勝算吧……
“歌德卿。”
陛下探出身子。
“啊,是,在?”
“聽說你還會預知未來。”
“……啊……不,是。”
我感到背後一陣冷汗。雖然我來自未來日本的這番傳聞,已經在魏瑪家喻戶曉了,但竟然會傳到皇帝陛下的耳朵裏,這實在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聽說是從遙遠未來的異國,將那年輕的身體用溫泉療法召喚而來。這是真的嗎?”
“嗯,是這樣,沒錯。”我拚命壓抑住想要吐槽溫泉的心情。
“真不愧是溫泉達人歌德卿啊……那麼請告訴我,今後諸國仍將屈服於拿破侖的麵前,受盡蹂躪嗎?難道就無法阻止那個男人的暴行嗎?”
我不禁咽下一口唾沫。
想要回答很簡單。但是說出來好嗎?這種曆史上的重要人物,一旦知道了未來,曆史豈不是要被篡改?還是說,這個時代和我所知的曆史大相徑庭,所以即便說了什麼也沒關係嗎?
在傷透腦筋的我的眼前,突然飛進來一個黑影。在陛下旁邊的座位上,忽然出現一個黑衣的女人。是梅菲。臉上依然是平時那種裝模作樣的無表情,然而被毛茸茸的頭發包裹的大大的三角耳,仿佛捉弄我一般搖擺著。從陛下和弗雷迪完全沒有察覺這一點來看,她似乎隻有我能看見。
梅菲眨了眨眼。
我想起了她說過的話。
——曆史不會發生多大的變化。
——任何人在他該死的時候,依然會死去。
我不引人注意地歎了口氣。梅菲就如同她現身時一樣,沒有任何前兆般消失了。
那是惡魔所說的話。不可以相信。隨口亂說,弄得不好,甚至連我應該回去的未來都消失了也說不定。然而陛下仍用一副央求的眼神看著我。似乎也不能佯作不知。沒辦法。我慎重地斟酌著用詞。
“拿破侖,那個,不久……便會失敗啦。”
由於陛下的表情一下子明朗起來,我的喉嚨深處,些許的罪惡感轉變為酸味。
“接著便會垮台,被流放到遙遠的非洲海的島嶼上,在那裏終其一生。沒有人能夠一直連勝下去。”
那是理所當然的。等於什麼都沒說。旁邊的弗雷迪一臉無語的表情。也許他聽懂了我那番無聊的話吧。任何人都終將失敗,一個人合上眼死去。僅此而已。
可是啊,陛下——我在心裏補充道。直到失敗為止,他都將屢戰屢勝。那也是理所當然的。拿破侖總有一天,將征服歐洲大陸的大部分。就連帝都維也納,屆時也將被攻陷。而陛下將不得已解散帝國,成為最後的神聖羅馬皇帝。並且還將愛女嫁給拿破侖。
我抑製住想要說的話,將一疊照片還給了陛下。陛下將接過的照片粗暴地捏爛,朝我的臉靠了過來。
“那麼,今後的戰況將如何?我奧地利將如何迎戰法軍?”
我緘口不語。對此既不是很清楚,也感覺說出來會很不妙。曆史可能會被改變,我也會被當成能預知未來的便利的家夥,掌權者們一個個跑來找我也頗為麻煩。三思之後,我說道:
“至於詳情,我並不了解。”
怎麼說我這具軀體原本所在的日本,距離歐洲相當遙遠,那麼詳細的情況並不為一般人所知。陛下也幾乎對日本一無所知吧?當我拚命替自己找借口時,陛下表示理解:“嗯。是嗎。也是。”然而,因為他露出一臉十分遺憾的表情,我勉強回憶起了世界史教科書裏的內容,補充道:
“……總之,拿破侖屆時一定會敗,而陛下則會召集歐洲的王族,在維也納召開會議。試圖使大家合力恢複法國大革命之前的秩序,就是這樣。”
很好,我決心今後也秉持這個立場。一旦被人問起未來之事,就僅僅回答不知何時會到來的幸事吧。大家都會高興。反正不管我說什麼,不說什麼,未來都充滿了希望。同時也伴隨著一樣多的絕望。
“是嗎。是嗎,是嗎!”
陛下好幾次點了點頭,
“果然是這樣嗎!最後還是被上帝所承認的正統血脈——王族的勝利。席勒卿!”
陛下的聲音變得輕快了不少。話題轉向了弗雷迪,於是我放下心來,將腦袋靠在鋪有天鵝絨的椅背上。
“當和平到來之際,朕就堂堂正正邀請你來美泉宮!”
“不勝榮幸!請召集全維也納的美女,屆時我將親自手把手教貴婦人們自由讚歌舞和自由讚歌體操!”
“那個就不用了。”“為什麼!”“你的那首詩在社交界評價相當差。”“那怎麼可能?不是說沙龍裏的貴婦人們最喜歡自由戀愛,到處搞外遇嗎?我也最喜歡了!”“既然這首詩成了革命象征,那也無能為力。學生們流行用軍歌的調子來唱。因為實在不像話,所以想禁止它發行。”“真的假的啊!當初要是改個名就好了!”
我將兩人的談話當成耳邊風,掀起小小的窗簾,望著街道、草地和樹林邊緣的霧氣漸漸散去。
“——隻說那些,這樣好嗎?”
耳邊傳來梅菲的聲音。
看來隻不過隱去身影,其實人似乎一直在馬車裏。
“戰爭的走向,神聖羅馬帝國的未來,不把那些告訴皇帝陛下,這樣好嗎?還有怎麼做才能戰勝拿破侖。”
你說怎麼做,那種事我原本就不知道,又不是軍事狂。說到底告訴他了又能如何?說曆史不會發生多大變化的,不就是你嘛。
“曆史走向不會改變。但是,漂在水麵上的草船,將如何順流而下,正如誰都不知道一般,各自的道路都存在著無數的可能性。”
我將臉頰貼在馬車那小小的車窗上。梅菲接著說道:
“一八二一年五月五日,拿破侖·波拿巴將死去。至高無上的那位所決定的命運僅此而已。要麼如YUKI所知的曆史一樣,在聖赫勒拿島失意地死去,要麼在凡爾賽宮的妻女環繞之中,將法蘭西帝國的未來托付給皇太子後,榮耀地死去。這些卻並未命中注定。而YUKI擁有決定那一切的力量。”
……所以那又如何?我對那個不感興趣。
“一想到全歐洲的命運都掌握在YUKI手中,難道不覺得興奮嗎?”
不覺得。大家都隨意去生,隨意去發動戰爭,然後隨意去死好了。
推動世界前進的欲望,難道沒有令你渾身顫抖嗎?
梅菲的低語混淆著馬車的車轍聲。隨它去吧,我心想。哪怕浸淫在怠惰的無力感中,反正地球也照轉不誤。
然而就在那時,我聽見了歌聲。
我大吃一驚,把臉同車窗分開。
即便透過窗玻璃也能清楚地聽見,是少女的歌聲。那是即便車轍的刮擦聲也好,車體的摩擦聲也罷,都無法掩蓋的高亢而清澈的聲音。
歡樂啊,諸神那美豔的火花啊,來自天堂的少女啊!
我們無限沉醉,踏入遠在天際的你的聖殿!
被時間的洪流無情分開之物,將由你的魔力使它們再度結合。
在你溫柔羽翼的棲息之所,所有人皆為兄弟……
不經意間抬眼看去,皇帝陛下一臉苦澀,而弗雷迪則半張著嘴,各自朝歌聲傳來的方向望去。
“……那不是我的詩嘛!”
弗雷迪喃喃自語道。
沒錯,那是《自由讚歌》的一節。但,這旋律是。這音樂是——
是貝多芬。第九交響曲最終樂章,歡樂頌。
那不可能!我心想。曾經讀到過,我使勁回想祖父的樂曲解說文。這首歌在一八〇四年應該還不存在才對。沒錯,這首曲子應該還需要二十年左右才會誕生。既然如此,那又是為什麼?
少女傲然的歌聲中,不知從哪裏加入了定音鼓的節奏。我一時間絲毫沒有察覺,那是自己內心的悸動。
“——停下——!”
聽見外麵侍衛的聲音,馬車搖晃著停下了。我蜷縮起身子。
“你個丫頭,你個丫頭!你明白這支是誰的隊伍嗎!”
那是扯開嗓門的怒斥之聲,
“雙頭鷲的紋章難道看不見嗎,竟敢唱起野蠻的革命歌曲,直到隊伍通過,給我閉上嘴,乖乖地跪地叩頭!”
“你才是呢,幹什麼啊!”
聽見少女的回答,我嚇了一跳。那是充滿了毅然決然的聲音。
“我在做什麼,你難道看不見嗎?明明差一點就想出巴鬆管的對旋律了,都怪你們,工夫全都白費了!”
陛下也掀起背麵的窗簾,正在向侍從問話。弗雷迪也欠身站起。我推開車門,跳下馬車來到外麵。
隊伍的先頭在靠近坡道的地方停了下來。就在大幅彎曲,仿佛被吞入林中的道路一側,濕漉漉的泥土裸露出來的那一帶,幾名身著軍服的侍衛身影正聚在那裏。被他們包圍起來的,是一個嬌小的人影。隻見軍服間那鼓起的白色裙擺,和光彩奪目的紅發。她正揮舞樹枝,試圖趕走侍衛們。雖然措辭上可稱之為傲岸,實際卻是個十四、五歲的少女。一名侍衛不禁被她的氣勢壓倒,朝後退去的當口,我瞥見了她的臉。麵色紅潤、肌膚潔白的臉龐上,那雙茶褐色的眼眸燃燒著堅強的意誌。跑過去的我,在侍衛們身後不遠處停下了腳步,注視著她。
感覺仿佛——見過。在哪裏?
“那裏!別踏進來,低音部都被你踩沒了不是嘛!”
少女用樹枝抽打著侍衛的腿。腳邊的泥地上,恐怕是用樹枝尖端劃出來的吧。拉起的數條平行線上,散亂地擺著不少白色的小石子。
是樂譜,我注意到。
究竟是什麼人,那個女孩。就連麵對神聖羅馬皇帝的儀仗也毫不客氣,卻關心用樹枝和小石子在地麵繪出的樂譜。
“道路如此寬敞,雙頭鷲也好,三頭豬也罷,隨意通過不就好了?我很忙啦。我才不想被你們那毫無樂感可言的沙啞聲音汙染了耳朵。”
“你、你、你這家夥!”
“就憑你個丫頭片子!”
侍衛強壯的手抓住了少女那兩條纖細的胳膊。
“你們想幹嘛!”
她皺緊眉頭,手中的樹枝掉落了下來。我禁不住用手搭住了侍衛的肩膀。
“住手!”
聽見我的聲音後,侍衛們一齊回過頭來。
“你們在幹什麼?一群人圍著這麼個小女孩。”
少女吃驚地眨著眼。是對有人相救感到驚訝嗎,還是對像我這樣的孩子朝皇帝的侍衛指手劃腳感到驚訝呢?我也朝她看了看。
果然仿佛見過。但是想不起來在哪裏見過麵。侍衛們顯得很著急,異口同聲地說道:
“這,這不是老師嘛,讓您見笑了。”“可是這個小丫頭她……”“竟敢在陛下的行進道路上傳唱革命歌曲。”“我說這不是革命歌曲,而是歡樂的頌歌啊!”
不知何時從馬車裏出來的弗雷迪,正站在我身後抗議道。可是當一眼看見少女,當即表情一變。
“我、我說****斐,那姑娘是誰,你在哪兒找來的啊,什麼時候釣上這麼個美人的,給我介紹一下啊!”你究竟是出來幹什麼的啊。
“兩位老師,驚擾到你們實在抱歉。”
侍衛長試圖將我們推回馬車那邊。接到停止命令的隊伍中,士兵們的騷動變得更加明顯。可弗雷迪對此毫不在乎。他朝少女走了過去,一把握住她的雙手。
“小姐,你是在把這首詩稍作更改後唱出來的吧!很好,實在是太好了!我也正巧想把標題改掉,作為打情罵俏卿卿我我甜甜蜜蜜的愛的歡樂之詩再版呢!如果你願意,就讓我們一同沉浸在溫泉裏,互訴愛慕之情吧!”
少女擺出一臉齧檗吞針似的表情,甩開了弗雷迪的手。
“做、做什麼呀你!別嬉皮笑臉地碰我!”
“我就是小姐剛才嘴裏哼的那首詩的作者啊!”
“胡說八道也不打打草稿。說起席勒,雖然還沒見過,但應該是個四十五歲左右,穩重而理智,耽於痛苦的好男人式的哲人才對。像你這種輕佻的小子想騙我,還早得很呢!”
我斜視了一眼弗雷迪,的確一點也不穩重,還很白癡,表麵年齡看上去也年輕得過分。
“都說了我就是席勒啦!一起泡溫泉的話,立馬就能明白,這具軀體到底有多麼得席勒!”不明所以。侍衛們也都一臉無語。不知是不是因為少女對弗雷迪本性全露的樣子感到害怕,她躲到了在場唯一比較安全的我的身後。
“****斐你個混蛋,想獨吞嗎,你個蘿莉控!也讓我勾引一把啊!在那溫柔羽翼的棲息之所,所有人皆為****!”你別想了!席勒,那種話不說也罷。
“這位真的是席勒老師嗎?”“嗯,但感覺實在有些不靠譜。”“可是啊,陛下都那麼說了……”
侍衛們也悄悄開始交頭接耳起來。那也是當然的,就連工作夥伴的我,偶爾也會難以置信,這家夥就是文豪席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