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先生給我的答話卻是不平庸的:“一個獨身的生活,決不能常往安逸方麵著想的。豈但我不穿棉褲而已,你看我的棉褲,也是多少年沒有換的老棉花,我不願意換。你再看我的鋪板,我從來不願意換藤繃或棕繃,我也從來不願意換厚褥子。生活太安逸了,工作就被生活所累了。”這是的確的,魯迅先生的房中隻有床鋪、網籃、衣箱、書案這幾樣東西。萬一什麼時候要出走,他隻要把鋪蓋一卷,網籃或衣箱任取一樣,就是登程的旅客了。他永遠在奮鬥的途中,從來不夢想什麼是較為安適的生活。他雖然處在家庭中,過的生活卻完全是一個獨身者。
魯迅先生的北平寓所是他自己經營的。有一位教育部的同事李老先生最幫忙,在房屋將要完工的時候,我同魯迅先生去看,李先生還在那兒監工,他對我客氣到使我覺察他太有禮貌了。我非常局促不安。魯迅先生對他說:“李先生不要太客氣了,他還是我的學生。”李先生的態度這才自然得多了。魯迅先生自己待朋友,和朋友待他,大抵是如此義俠的。他把友敵分得非常清楚,他常常注意到某人是Spy,某人是Traitor,一個沒幹過革命工作的或隻是尋常知識社會或商業社會的人是不大會了解的。他們隻了解酒食征逐的或點頭招手的相好。而魯迅先生的朋友大抵是古道熱腸的。他後來同我說:“你看李先生這種人真是好朋友,幫我那麼多日子的忙,連茶水都不喝我一口的。”
李先生替魯迅先生在北房之後接出一間房子去,用玻璃窗,近乎畫室,作為魯迅先生的寫作場所,魯迅先生和我便到這間房子中坐下。魯迅先生說:“我將來便住在這個老虎尾巴裏。”因為這間房子是在全房屋的後麵拖出一條去,頗像老虎之有尾巴;一直到魯迅先生離開北平,一切寫作及起居,都在這老虎尾巴之中。老虎尾巴的北麵還有後園,自然是因為老虎尾巴而縮小多多了。散文詩《秋夜》的開頭便說:“在我的後園,可以看見牆外有兩株樹,一株是棗樹,還有一株也是棗樹。”這似乎便是魯迅先生坐在老虎尾巴中的創作的第一篇。
到廈門,到廣州,我和魯迅先生都在一起。魯迅先生到一處新地方,都是青年心理,抱一腔很大的希望。廈門風景的闊大曠野,可做的工作之多,初到時給予我們的印象實在深刻。後來固然因為廣東方麵的不能推卻,隻有離開廈門到廣東去,但是廈門的許多人事,我後來聽魯迅先生說,那真是初去時所不及料的。
廣東給人的希望更多了。但是結果也和廈門一樣。魯迅先生後幾年多用時間於寫作,關於廈門和廣州,都有詳盡的記載;我卻被武漢、歐洲、定縣,這三段不同的生活所隔,有時翻閱魯迅先生記載華南景物的文字,竟有如同隔世之感了。隻是魯迅先生從廣州北返上海時,和我將要從上海動身赴歐洲時,這中間我們有許多次談話的印象至今還是深刻的。我從歐洲回國,以後便長期住在華北的農村裏,曾有三四次經過上海,總是匆促的很。周喬峰先生在商務圖書館,訪問比較方便,有時也正值魯迅先生的住址不能公開,我於是隻求喬峰先生代為問好,屈指一算違教已經八年了。
十月廿日下午三點鍾的消息,勾起我廿五年來的回憶。這回憶,用了廿五年的時間,清清楚楚地寫在我的生活上,我無論如何沒有法子再用筆墨翻譯成文字的了。能翻譯的也許隻是最不精彩的一部分。
廿一日我到北平,廿二日往謁周老太太。魯迅先生的客廳裏原來掛著陶元慶先生所作的木炭畫像,似乎略移到了居中一點;即在這畫像前供了一張書案,上有清茶煙卷文具;等我和三弟春苔都淒然的致了敬禮,周太太陪我們到上房見老太太,先看見魯迅先生的工作室。“老虎尾巴”依舊,隻是從此不會再有它的主人騎在上麵,作鞭策全民族往前猛進的偉業了。
周老太太自然不免悲戚,但是魯迅先生的偉大,很看得出大部分是秉承老太太的遺傳的,隻是老太太比魯迅先生更溫和、慈祥、曠達些。“論壽,五十六歲也不算短了;隻是我的壽太長了些;譬如我去年死了,今年不是什麼也不知道了麼?”聽老太太這話,很像是讀魯迅先生的文章,內含的哲理和外形的筆法都是相像的。老太太今年才八十,這樣的談風實在是期頤的壽征。隻是周太太的淒楚神情,不禁也令我們感動。
“絕望之為虛妄,正與希望相同。”對於魯迅先生軀體的生存,我們是已經絕望的了;但我們誦魯迅先生的這句遺教,知道絕望也是虛妄的,那麼我們還是轉到希望一麵,也許希望比絕望少虛妄一些,我們希望魯迅先生的思想精神永遠領導著我們勇猛奮進罷。
孫伏園和魯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