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憶1
也許年紀還不到5歲的小佳是一個路癡吧，這已經是她不知道第幾次迷路。
記得上一次是外婆把她帶到菜市場買菜，當時她看見外婆和那個大嬸子竊竊私語，時不時地還朝她投來奇怪的眼神，那眼神就好像放在案板上的不是那些包心菜和大白菜，而是她一樣。
於是她就跑了，不知道為什麼的害怕。
那一次，她也迷了路，在以為再也回不去的時候，哥哥抱著手電筒找到了她。
她聽著哥哥對她說：“小佳別怕，有哥哥在。”
於是，她就不怕了。
對小佳來說，哥哥就像是無論遇到什麼困難都會保護她的守護神，她唯一相信哥哥。
所以，當這次哥哥又找到她，小佳忍不住哭了，哭哥哥終於找著了她，更哭自己在前一刻竟然對還沒有出現的哥哥產生懷疑。
她竟然差一點放棄了哥哥會永遠保護她的信念。
哥哥帶著小佳往回村裏的路上走，兩隻小手緊緊牽著。
小佳很崇拜哥哥，因為他們是靠著哥哥尋她時一路做的記號才能走出林子的。
小佳也注意到，哥哥找到她的時候是光著腳丫子的，而且上衣也隻是一件單薄的背心。
一路上，他們撿了五六顆糖果，那是幼兒園發給乖孩子的獎勵。兄妹兩各吃一顆，其餘的都塞進了小佳的衣袋子裏。
然後，哥哥穿好了襪子，一會兒穿了鞋，不一會兒，係上鞋帶，後來又找到了外套。哥哥會故意拿著襪子做出很臭的動作逗小佳，或者故意將鞋子穿錯邊。
小佳被逗得嗬嗬發笑，完全忘了剛才的恐懼和絕望。
他們離開林子的路上，是笑聲不斷的，那仿佛是一次有驚無險，以快樂為結局的出遊而已。
哥哥打趣地說，還好小佳沒有跑太遠，不然他連褲子都該脫了。
小佳又嗬嗬嗬地笑了起來。
哥哥還說，小佳笑起來才好看。
小佳知道自己一定不會忘記這一天，即使這一天她還沒滿5歲。
2
回到家後，外婆以小佳亂跑，一整天沒幹活為由，懲罰讓她睡廚房。
小佳分明看見外婆轉過身時朝她投來的一記厭惡。
還有那句極小聲的嘀咕：“幹嘛還找回來。”
其實這個懲罰已經很輕了。
小佳在廚房裏乖乖地呆著，隻是幾顆糖果根本衝散不了一整天沒有進食的饑餓，
漸地，她在冰冷的地板上怎麼翻滾都睡不著。
小佳起身掀了鍋，找了籠，灶台上卻空空如也。
一個念頭讓她把視線轉移到牆邊一個大木櫃上。農村裏的人家一般都會將沒吃完的菜放到餐櫃裏，她家裏也一樣。
咽了一口唾沫，小佳回頭望向廚房緊閉的門，好久，才做出了一個讓她感到有點害怕的決定。
輕悄悄走過去，然後踮起腳尖，伸手剛好夠著櫃子門底，好不容易才把門挑開，小佳瞧見上麵幾個盤子沿，那就像是這輩子她最渴望的東西了。
搬來凳子，躡手躡腳地爬上去，那幾個盤子剛好到她鼻子尖的高度。
有肉？！
這是讓小佳心跳更加澎湃的一件事，以往，有的就隻是趕緊幹完活跑回來後剩下的青菜。這是外婆不喜歡讓小佳動到肉的主意，即使是肉丁肉末也不行。
因為肉很貴，給女孩子吃太浪費了。
小佳唯一，也最經常吃到的葷就是哥哥偷偷藏起來給她的雞蛋，不過那也隻能是好幾天才一次。
小佳幾乎沒有吃過肉，這種幾乎沒有印象的味道此刻對她來說分明就是一種要不得的誘惑。
視線再也移不開，口水已經咽了幾次她都不知道。
小佳就像做賊一樣的心虛，對，她是做賊了，這要是被外婆逮著，外婆還不打死她。
但此時，這些意識對於一個才4歲多，而且饑腸轆轆的小女孩來說，一下子就是腦後的事了。
小佳用手指頭蜻蜓點水地點了一下凝結的肉汁，張開小嘴巴舔了舔。
好特別的味道，比炒地瓜葉還香。
味蕾被打開，她突然間忘了害怕，隻知道要滿足那吃到肉的衝動。於是，小手再次出動，兩個手指頭像是鉗子般夾起一塊豆大的肉丁。
小心翼翼地放在嘴裏，慢慢含著，就像是對聖物那般嗬護。
小佳以為沒有人會知道。
可她還沒來得及嚼一下，身子就被一道力量迅速地扳過去，小佳分明看見頭頂上那雙背光後更像巫婆了的眼睛。
“吐出來，給我吐出來！”外婆也不知道是什麼時候破門而入的，她一氣嗬成，根本就沒有給小佳反應的機會，伸手就掐住小佳的兩個小腮幫，另一隻手就要往小佳嘴裏挖進去。
驚嚇，恐懼，疼痛，小佳隻能徒勞地抓住那兩隻幹枯的手臂，身子在搖晃中隻能像一片無助的葉。
“嗚！哦！”小佳痛極了，感覺左腮幫分明就要和右腮幫碰到一起，那像蚯蚓的手指還在她嘴裏用力地攪和。
“膽子大了，才敢偷吃東西，還不快吐出來！”
“哦！”眼淚竟被逼了出來。
“讓你白吃白喝，養你這麼久，死丫頭，不知道說句謝謝還偷東西，你就是賊了，家裏養了你這麼個賊，竟然養了你這個賊！”
腳下的凳子已經開始搖晃。
“嗚哦！”小佳一個作嘔，那小小的肉丁終於被那鉤子一般的手指頭挖了出來。
因為動靜而趕來的外公一看到這場景，趕緊上前製止。
“哎呀你幹什麼，快住手！”
“喔！”
“這麼小的年紀就會偷東西，長大了還得了！”
“快放手，都把孩子弄疼了！”
凳子終於不堪晃動，倒了，跟著倒的，是小佳整個人摔在地上，手在粗糙的磚石地上生生擦掉一層皮，但那哪及兩腮火辣辣的痛。
“嗚~”小佳已經泣不成聲，而且肚子的饑餓，讓她因沒吃到肉而產生的失落一下子放大好幾倍。
3
“她是餓了，一整天都沒吃東西。”外公道。
“肚子餓就可以偷東西麼，那以後還不偷錢！”外婆把搶回來的肉丁往自己嘴裏放。
“年紀小還不懂事，你跟個孩子鬧個什麼勁呐！”
小佳發誓，這是她最大膽的時候了，因為她竟然朝著那老女人撲過去，小手握成拳就要用力打那老女人。
可惜力量太小，小佳一下子就被人揪起頭發弄開，兩隻手亂揮兩腳亂踢卻又有什麼用，她連頭頂上那抓得她頭皮發麻的手也夠不著。
“看到了吧，還會打人，我就是養了隻白眼狼！”
“小誠已經睡了，你是想吵醒他呀？”外公趕緊扯住老女人就要往小佳臉上摑過去的手。
老女人狠戾的表情一下子就鬆懈了些。小誠可是她的命根子，用這招勸她總是百試百靈。
“這次就這麼算了，下次要是再讓我看到，看我不打斷你的腿。”老女人手一甩，小佳整個人往後摔回地上。
“有娘生沒娘教的拖油瓶，她要養不起還生個什麼勁啊。”
“唉，走吧走吧。”外公無奈地把老女人拉走。
小佳全身吃疼，但她已經忘了哭泣，在老女人那雙充滿嫌棄和厭惡的眼睛瞪過來時，小佳竟然也很有勇氣地瞪回去。
直到廚房裏又隻剩下小佳一人，小佳才跟泄了氣的球一樣癱坐在地板上。
小佳想起剛剛自己用手抓了肉，於是伸出那兩隻手指頭猛舔幾口，她的餘光注意到了那扇敞開的櫃子門。
老女人突然又折回，小佳嚇了一跳，手腳並用地往後退，一下子背就抵到灶壁上。
老女人三下五除二的，把櫃子門鎖上，完完全全地斷絕小佳吃到東西的希望，這才走出廚房關掉燈，真的再也沒有回來了。
夜中，小佳整個人蜷在角落，眼裏盡是空洞。
4
隔日的早晨，發生了一件誰也想不到的事——老女人的腳扭了，而且很嚴重。
老女人躺在床上痛苦地呻吟，聲音在屋裏無論哪一個角落都能聽得見。
小佳依舊天剛亮就去小溪邊洗衣服，這樣，她總會錯過吃早飯的時間，無論自己起的多早。
今天睡遲了些，動作要不快一點會連午飯也沒得吃的。
本來剛睡醒時還沒有肚子餓的感覺，這會兒抱著放著幾件衣服的木桶在石頭路上跑，小佳的肚子又饑轆轆起來，開始大喊大叫了。
想起哥哥昨天給她的幾顆糖果，小佳停下來，舍不得地吃了一顆，剩下的兩顆被重新放回褲兜最深處。
小溪邊已經有許多人在洗衣服了。村裏的幾個女人湊到一起，嘰嘰喳喳的話語就像這小溪流一樣停也停不下。
一見小佳的身影子，大夥兒立刻找到新話題，從“蔡家那個賭鬼”轉移到這個小娃身上。
“小佳，你來啦，今天怎麼這麼晚？”
“不會是你外婆又打你了吧。”大夥兒不是沒看見小佳那兩腮幫的異樣。
“別說，我昨晚又聽見這丫頭哭的聲音了。”
“大晚上的，還吵得要命，真是不讓人睡了，這阿裏嫂也真是的。”
“就是，折騰這麼一個孩子，她有必要嗎？”
“小佳，你現在還疼不疼啊？”
“……”小佳在小溪邊找好位置，手浸到水裏時忍不住一瑟，但她咬咬牙，很快便搓起了衣服。
“大姐我說你這麼關心她幹嘛，熱臉都貼冷屁股，你見她搭理誰了。”
“可憐的孩子。”
“跟啞巴一樣，一點也不討人喜歡。”
大人們你一言我一語，唧唧咋咋的，純八卦的有，幸災樂禍的有，事不關己的有，當然，還是有個別是真的關心小佳的。
隻是，關心又有什麼用，憐憫，歎氣，投來幾抹同情就能改變小佳的處境嗎？
那倒像是在往她傷口裏撒鹽，讓她重溫小孩子容易遺忘的痛。
這個小村裏，有很多專門為大夥兒製造話題的機器，小佳就是其中一台。
這種時候，小佳總是沉默著，她也不懂該說些什麼，一個4、5歲的小孩能說出什麼驚天動地，讓人重視的話？
小佳真就像一個小啞巴，一個帶著話題突然出現，等洗好衣服就得馬上走人的小啞巴。
小佳的動作很快，一點也不輸這些大媽阿姨，加上她們有時候一說話就停下手裏的活兒。不一會兒，小佳就抱著她的那木桶往來時的路跑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