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那時的暑假是玩的。幾乎一天到晚都是玩。
做功課的時間隻有一點點。沒有人叫我們彈鋼琴,沒有人叫我們讀NEWCON。
暑假作業隻有真正一點點,二十分鍾,半個小時,其餘時間,您就看著辦吧,悉聽尊便。隻要您不怕熱,不怕生熱癤頭。
穿著木拖板踢裏殼篤、踢裏趿拉地到處走,生熱癤頭的事情誰都不會想到。粘知了,捉金龜子,捉蟈蜢(就是蚱蜢那樣的東西),捉蟋蟀,鬥蟋蟀,打四十分,打八十分,打一百分,開彈子,刮香煙牌子;到河間路上去撿銅板、銅錢,河間路上有個冶煉廠,冶煉廠的圍牆外可以撿到銅板、銅錢;捉蜻蜓,有的時候,快下雷陣雨了,怎麼會有那麼多的蜻蜓,密密麻麻的,我們就用竹竿抽,抽得激動得不得了;跑到馬路上的小書攤上去看小人書,有的一分錢一本,有的兩分錢一本;也會圍了一堆聽已經上中學的大人講故事;當然肯定也遊泳,我們還到體育場去打乒乓球,至於吃棒冰的事嘛當然也是吃的,是吃光明牌赤豆棒冰。
粘知了是我們那時玩的一個內容。
是用竹竿粘的。在竹竿的頭子上粘上塊用麵粉做的東西,它就能粘住知了了。我沒做過。我一直是向人家討的。做這一類東西我永遠是沒有水平的。我粘住知了的時候很少。當我偷偷地把竹竿伸向知了時,手總要抖法抖法,結果知了就吱地飛走了。可我還野心勃勃,常常直接地就把竹竿伸向那正在叫得熱血沸騰的知了,心裏想著:讓你叫得激動,看你往哪裏逃。結果又逃掉了。叫的比不叫的敏感得多。
我就用手抓算了。抓那些停在很低的地方的知了。伸出手,悄悄走過去。最好是脫了木拖板,赤腳。要快,別猶豫。抓住了,手要迅速捏攏,尤其是大拇指和食指之間千萬別露出個遺憾的大洞,否則,飛掉了,實在遺憾。有的時候,它們就是從那個遺憾的洞飛掉的。
捉蟈蜢是在草裏捉的。我家的後門對麵有一道籬笆牆,籬笆牆裏麵是一片草叢。在草裏走,用腳踢草,蟈蜢就會從這棵草上飛到那棵草上。蟈蜢有兩種,一種是花的,一種是青的。捉花的比捉青的激動一點。捉到就放到瓶子裏,我總拿個瓶子。蟈蜢在瓶子裏跳。蟈蜢在瓶子裏跳的時候你可以聽到聲音。草叢裏當然是熱烘烘的。我最喜歡那種熱烘烘的感覺。我常常會在最熱的中午去捉蟈蜢。那時候差不多隻有我一個人。天上是熱辣辣的太陽,草叢是熱烘烘的感覺和氣味。知了管知了在那兒叫,我管我捉蟈蜢。奶奶從來不喊我:你給我死回來,這麼熱的天!我們那時真自由。當我現在寫到這種情景、這種感覺、這種氣味時,我真想再重新活一次。親愛的上帝,讓我再重新活一次怎麼樣?我很想再捉蟈蜢。
我家住的那個大院叫白林寺。在上海的東區,這樣的大院是寥若晨星的,有點“貴族化”。抗日戰爭的時候,它是日本人住的。和白林寺隔一道圍牆,是河間路。冶煉廠在河間路上。在冶煉廠的圍牆邊能撿到銅板、銅錢和小的銅塊。我是撿了玩的,不是撿了賣的和撿了ding的。
ding就是在水門汀上畫一個不大的方框,一個人先在方框裏放一塊銅,另一個人站著,手裏拿著銅,瞄準方框裏的銅,手一放,你的銅如果把方框裏的銅ding到方框外去了,那麼它就歸你,你贏了。這叫ding銅。但是這個“ding”的漢字怎麼寫我不清楚,所以就寫ding算了。我不ding銅的。我曾經ding過兩回。白林寺的大人是不大允許小孩ding銅的。我ding過兩回,是偷偷ding的,躲在角落裏,屁股朝外,以為屁股朝外和屁股朝裏是不一樣的。有點做賊心虛鬼頭鬼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