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0章 通信與作品(2)(1 / 3)

《謝幕》的故事大綱,可在張愛玲1980年9月的這封信中看到:“不記得有沒有跟你們說過曹禺編寫《豔陽天》影片時,非常重視李麗華的旗袍料,天天跟她去選購衣料。我想寫他這次來美,使他想起戰後自內地來滬,一次影片公司大請客,氣氛與心境有相同之點--大受歡迎,同時有點自衛性。當時上海新出了楊絳、師陀等劇作家,他的名作都在戰前,有些書評家認為他derivative(欠原創性),太像O‘Neill(Eugene O’Neill,尤金·歐尼爾,美國著名劇作家)。在美國,夏誌清等或多或少的屬於這一類。他感到長江後浪推前浪的威脅,而經過中共治下的封筆,浪頭都結成了冰河,倒保全了他的盛名。也許題作‘謝(竹)幕’。他當主角在台上忽然病發,幕急下,替他遮蓋了。上海的幾個名坤伶那天宴會都在座,他因為有點迷上了李麗華,沒大注意李玉茹。我一時也不會寫,先跟你們講講,免得又出亂子。當然也不完全是諷刺。”

之後我父親回信,立即分析曹禺在“文革”前後跌宕起伏的經曆,還告訴張愛玲一些軼事:“我直覺這篇文章仍可以寫,例如他到美國講學,到後來實在講不出來,隻好當場表演‘坐飛機’(紅衛兵的一種刑罰),才令人啼笑皆非。加上記憶壞,耳朵不靈,得罪了不少人,於梨華同他見過麵,他卻視而不見。拚命complain(發牢騷)。我想國內沒有退休的自由,靜默的自由方是他的致命傷!‘謝幕’名極好,幹脆實指也無所謂,當然不能稱呼他為曹禺,就說他在美國表演‘坐飛機’下不了台,幕就落了都可以。”

張愛玲很快回信說:“關於曹禺的故事,想寫他在柏克萊遇見一個fan(粉絲),略有點像李麗華,也有點像李玉茹。午夜深談,她因為他三十年沒能寫東西替他傷心,他慨然說:‘隻要國家強,人民生活得好一點,犧牲我這點藝術生命算什麼?’”

但幾年過去,小說依然沒有下文。1985年,張愛玲希望寫好《謝幕》,把它放進《續集》,又說:“如果等著它出書,越急越是沒有。我總盡可能不給自己加壓力。”

1988年,我父親見張愛玲毫無動靜,便去信說:“我在翻閱你的舊信,其中有一段講起你想寫《謝幕》,描寫曹禺來美後的心理和窘態。這題目很好,構思也好。”隨即建議張愛玲把曹禺與另一名劇作家吳祖光合二為一,再加油加醬,“免得讀者一看就知是一個名人的caricature(卡通化描寫),thinly disguised(隻稍作掩飾),就沒有什麼滋味了”。

最後張愛玲也沒有寫,原因從她1988年這封信裏可以猜到:“《謝幕》小說的主要內容是兩個party(派對),戰後上海電影公司歡迎曹禺從重慶回來,加大(加州大學)演《雷雨》後的雞尾酒會。他的私生活我其實一無所知,全部臆測,除了陪李麗華買衣料這件瑣事。”我母親曾說過,張愛玲的“寫作態度非常謹嚴,在動筆之前,總要再三思考,把每個角色都想得清清楚楚,連麵貌體型都有了明確的輪廓紋,才著手描寫”。既然對曹禺不熟悉,她便幹脆不寫。

我想,張愛玲也許汲取了《殷寶灩送花樓會》的教訓,所以對這類題材特別謹慎。那篇小說,她借用羅潛之這角色來寫傅雷,但為了要“掩蔽”身份,用了另外一個人的形象,結果有失真實,把故事寫壞了。當然,她也可以明目張膽來寫曹禺,像1979年陳若曦用諷刺手法寫《城裏城外》一樣。跟她寫曹禺的故事背景很相似,當時錢鍾書訪美,到了斯坦福大學,陳若曦見過他,不久便寫了一個短篇《城裏城外》來諷刺錢鍾書。但這短篇獲得的評價不高,更有人說陳若曦“取小人之徑而中傷他人”。對此張愛玲或有所聞,大概覺得明寫不是,暗寫也不是,唯有放棄。

《愛憎表》

1937年,張愛玲在上海聖瑪利亞女校中學畢業。學校年刊《鳳藻》刊登了一張調查表,由當年的畢業生填寫自己最喜歡什麼,最恨什麼等。張愛玲的答案往往出人意表,非常有性格:在“最喜歡吃”的欄目裏,她填的是“叉燒炒飯”;最喜歡愛德華八世;最怕死;最恨“一個有天才的女人忽然結婚”;常常掛在嘴上的是“我又忘啦!”;拿手好戲是繪畫。到1990年,張愛玲在信中跟我父親提到這張調查表時,稱它為“愛憎表”。

這“愛憎表”沒有收入張愛玲的文集,也沒多少人看過,直到上世紀90年代初,才被一位熱心人陳子善發掘出來發表。當時張愛玲在編《對照記》,本打算寫一篇很長的散文當作附錄,稱為《填過一張愛憎表》,又簡稱《愛憎表》。按照她1991年給我父親的信中所言,這篇《愛憎表》應該是“輕鬆的散文體裁”,可惜她沒有寫完。現在我家裏有這長文的手稿,很不完整,明顯隻是草稿,所以我也不準備發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