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你這個所長當得也夠窩囊了。
張:這要看怎麼說。窩囊是夠窩囊的了,考古所附設在文管會裏頭,連牌子都不讓掛。工資、經費,全由文管會管著。不過我也樂得清閑,下苦功夫學習曆史知識,考古知識。沒事了就練字。
韓:練字,你還用練字嗎?
張:不是寫楷書,是寫篆字。鍾鼎文也叫金文,古代叫籀,秦以後叫篆。臨摹也是研究,臨的都是金文的古籀。
韓:臨的什麼帖子?
張:臨的最多的是《汗簡》《秦詛楚文》,還有你們晉南新絳縣的《碧落碑》。你對這個也有興趣?
韓:興趣談不上,總想知道你怎麼會有這麼紮實的古文字功底。
張:那我就說說。先說《汗簡》。就是這個“汗”字,不是漢字,原來是竹簡上的文字。“留取丹心照汗青”,汗青就是指竹簡,引申為史書。《汗簡》這部書,過去古文字學界不重視。這也不奇怪,書裏確有引用偽書的地方,如《古文尚書》《吳季子碑》裏的字,就引用了不少。也有後人弄玄立異,自我作古的字,不一定全為古文原字。有人說它是“穿鑿炫眾”、“疑惑後生”,還有人說它是“附會增減,任臆欺世”。但也有不少字形,從今天地下發現的資料,證明還是來源有自,不可忽視的。我所以後來能在古文字上有點成績,與當年精心臨摹《汗簡》大有關係。這是個認字的功夫。
河北平山縣戰國中山王墓,是一九七七年發掘的,出土了大量帶銘文的器物。我們所裏的張守中同誌,那時已回到河北,參與了這次發掘整理。他把發掘出的銅鼎、方壺等銘文摹本,陸續寄到太原讓我看,過了一年,又將《兆域圖》和一批銅、玉、小件器物文字摹本寄來。那時候我年紀還不是很大,精神好,一一作了研究。還專程去河北參觀了這批出土文物,越發堅信《汗簡》上的金文古籀是可信的。後來守中同誌出版他的《中山王器文字編》讓我寫序,我在肯定守中同誌成績的同時,也把我對《汗簡》一書的看法寫了出來,全文六千字,這一部分就占了少一半。要是寫論文的話,該叫《汗簡辨正》。就是這篇文章,救活了一部書。
我的看法,很快得到古文字學界的認同,不久中華書局便出版了《汗簡》,與《古文四聲韻》合為一書。中華書局所以肯出版,就是我推薦的,文本也是我提供的,編者在前言裏說了。
去年吧,崇寧從黎城發掘工地回來,說了件事,可以說我對《汗簡》的肯定,其影響到現在還有。他們的工地上,有個北京大學曆史係考古專業來實習的學生,聽說崇寧是我的孩子,跟崇寧說,回去問候老爺子,就說北大還有他一個學生,就是看了老爺子那篇序,又看了《汗簡》才開了古文字研究的竅。他說的就是他自己。
韓:敢對數百年間的定評說三道四,是要有真本事的。
張:還有《秦詛楚文》,我也有自己的看法。這個石刻,用的也是古籀。幾個拓本,在古文字學界爭議頗多,不在真偽上,在異同上。我的本子,跟幾個習見的本子都不同,臨這個本子主要也是識字,跟別的本子比較,練習自己識字的能力。臨了多少遍都記不得了。“文化大革命”起來,關進牛棚,後來不那麼嚴了,還在牛棚裏,又臨了一遍,打上格子,規規矩矩。這是一九七二年七月的事,大熱天,怕出汗,胳膊肘子底下老襯著一塊白毛巾。到了一九九二年,姚國瑾來看我,見了說該出版呀,那時他是山西高校聯合出版社的編輯,他說出就能出。我說你覺得有用就出吧,他說這麼光禿禿的出不行,要我寫個跋文,就寫了。他寫了個前言,叫《寫在前麵的話》,說了出版的原因。我這兒還有這個本子,送你一冊,你先看著,我累了,得歇會兒。(說著躺下)
我細細翻看。書名《秦詛楚文》,山西高校聯合出版社一九九三年出版。《寫在前麵的話》裏,有對臨摹者的簡介,也有對文本的評價,後一部分是這麼說的:
《秦詛楚文》屬篆書中古籀體係,除《郭沫若全集·考古卷》錄存外,世不多見。今著名古文字學家、書法家張頷先生將所書《秦詛楚文》付梓出版,對書法愛好者來說無疑是一件快事。此帖係張頷先生於“文革”被隔離期間所書,因為當時根據別本所臨,所以文字與原帖偶有一二字不同,但整體符合原貌,然風格獨現。筆力矯健,氣勢開張,正所謂鐵畫銀鉤。相信書法愛好者在欣賞的過程中能有所啟發,有所借鑒。本帖後附有《秦詛楚文》“湫淵”、“巫鹹”二石原文,一並供大家參覽。至於其來龍去脈,張頷先生已在跋文中作了介紹。翻到後麵,張先生的跋文是這樣寫的:
《詛楚文》是公元前三一二年即楚懷王十七年,亦即秦惠文王後元十三年,秦國發兵擊楚祭神時對楚國之詛咒文辭。
世傳詛楚文有巫鹹、湫淵、亞駝三石,其文辭雷同,唯所祝告之神號不同。巫鹹一石北宋嘉佑間,發現於陝西鳳翔縣。湫淵一石治平間,發現於甘肅固原之湫祠遺址。亞駝一石舊藏於洛陽劉氏,來脈不明。郭沫若先生因亞駝一文絳汝二帖未見著錄,且字有近隸者,故推斷為宋人所仿刻者。餘以為三石文字殘泐互見,字形亦互有差異,今人所見刊印之拓本,乃一九四四年吳公望依據元至正吳中刊本所影印者。三石文中姻字皆作婚,由此可知三石悉為唐顯慶二年以後避諱之作。況秦在統一之前,習用籀文,婚字作而不作或,故知今傳之拓本均非來自原石,悉為唐宋人所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