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時期,全省委機關,不過七十幾個人。三個部,另有辦公廳,總黨委會,汽車都極少,用得最多的還是山上帶下來的騾子。記得最清的是,省委食堂有個大師傅,養了隻狗,說起來也是“老革命”,是從解放區帶進城的。
我們的待遇,一開始是供給製,後來成了大包幹,就是吃飯不要錢,另外給點零用錢,買牙膏肥皂什麼的。我去北平,去天津,去河北正定,雨湖夫人都沒跟上去,一直在太原城裏住著。當時大兒子紀林已經兩三歲了,我一個人這點錢,要養活三口人,很是困難。我把我的糧食從大灶上領回去,一家人吃。緊張是緊張,省吃儉用,還買了暖壺、雨鞋等時興的東西。一是雨湖夫人會過日子,再就是我還有點積蓄的。光那點零花錢,怎麼也不敷用。
現在想起來,跟上王世英去統戰部這一步,是走對了。
韓:當年你要是去了文聯,可就糟了,文聯的人我都認識,作家協會就是從文聯分出來的。
張:你說我去了文聯,能成個作家嗎?
韓:憑你的智慧,不在文聯那幾個老作家之下,就看你圖解政策的功夫到家不到家。當作家得會這一手。
張:圖解政策,我也會這一手。可作家不能全憑這個吧?
韓:得看什麼時期,現在不全憑這一手可以,過去可不行。
張:看來這一步沒走錯。
韓:人的一生很短暫,一步都不敢走錯。有的人走錯了還能退回來再走,有的人走錯了就退不回來了。
張:你說得對。所以古人說,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頭已萬年身,是一點不假的。
韓:這句話,我小時候是聽我哥哥說的,他也許是這麼說的,可我聽成了“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頭已萬年深”,意思是這悔恨有萬年那麼深。現在這樣,不如有的書上說“百年身”好,意思一次失足,想改正時人已老了。最不好明白的就是這個“萬年身”,莫非犯了錯還能長壽?
張:嗬嗬,你真是會較真。王世英這個人你了解嗎?
韓:談不上了解,隻能說知道一些大致情況。洪洞人,當過省長,在山西還是很有威望的。“文化大革命”中,山西大學我們這一派有幾個人,長期住在精營東二道街一座院子裏,我也住過幾天。聽說那兒就是王世英的公館,平房,很幽靜,西式衛具,一應俱全。
張先生說,那是他當了省長後,專門給他修的。在領導幹部裏,王世英是個有文化,有修養的人,要不當年不會把他派回山西做閻錫山的統戰工作。字也寫得好。來,讓你看個東西。說著起身,顫巍巍地前麵走,過到北邊小書房,搬開茶幾上一個挺大的木盒,露出一方大硯台,又指指牆上一幅掛軸,說你看,這是王世英送我的。
細細看去,掛軸上,是兩個拓片,一大一小,大的是那方大硯台的正麵拓片,小的是硯台木盒內刻辭的拓片。先看小的:
馬佩勳同誌曾任山西省總工會主席,現任寧夏回族自治區檢察長,餘遊寧夏時以石硯相贈。此硯為寧夏賀蘭山名品,質地渾潤,雕刻別致,頗有欣賞價值,特轉贈張頷同誌存念。
王世英一九六一年九月於蘭州
再看大的,硯麵紋飾左旁有張老墨書文字:
一九六一年九月,王世英同誌贈餘此硯於蘭州。硯石出於寧夏之賀蘭山,俗稱紫袍玉帶者,雕工精絕。硯中心與水池象征日月合璧,周圍雕有古典亭堂八所,人物三十個,其中有奏樂、下棋、漁獵、駕車、乘舟、洗滌、伐木、曬衣、執棒、扶杖、登山以及行腳僧等,並有牛鹿禽鳥等。其中人物形象及服裝款式,皆非漢人風格,其衣服交襟為左衽。其雕工細致處,拓本難能表達,此硯實為西北民族工藝之傑作。世英同誌於六八年“文化大革命”期間被四人幫迫害致死,於茲三十年矣,痛哉!
一九九八年一月七十八翁手拓並記
硯麵紋飾右旁亦有張老墨書文字,係一首五言詩:
賀蘭鎮寧夏,山色如駁馬。
取石精琢磨,神工得風雅。
為硯澤而堅,端歙可淩駕。
世公有高誼,貽我金城下。
韓:從這贈品與題詩中,能看出你跟王世英交情不淺。金城是蘭州的別稱,王世英說這方名硯是他遊蘭州時,馬佩勳送給他,他又轉贈你,這麼說你倆在蘭州相遇了?
張:是的,都住在省政府招待所裏,遇上了。王世英是個有大本事的人,洪洞的世家。我早就看出這個人不同凡俗。你細看,這字多有功夫。當初好些領導看上我,也是先看上了我的字,人這麼年輕,字寫得這麼好。古人說,字是“千裏麵目”,那是一點不假的。不用見人,離上一千裏,看了你的字,也就知道你是個什麼樣子的人,有沒有本事,品行如何。
“千裏麵目”,我默誦了兩遍,記在心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