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這裏,張先生起身,從東邊牆上摘下一幅鑲了邊框的大照片,拿到桌子跟前說:“這就是呂祖廟。”
我俯身看去,是個兩層樓式的建築。彩照,古舊斑駁,仍能想像出當年華麗莊嚴的樣子。
張先生說,呂祖廟的西邊是坊公所,東邊就是火神廟,也是兩層。那時候,廟裏的神像還沒拆除,我們就在供桌跟前上課。有時候在一層,有時候在二層。二層供奉的是關公,這個樓也叫春秋樓,關公在神座上坐著,周倉、關平在地上站著,跟我們是同學。
李老師倒是用的新式教學法,也沒留下多深的印象。記得的隻有一樣,他上體育課教我們拔慢步,有一個動作,就是一隻腳後伸點地,他說這是“挨地而不挨地”,我不懂這個“而”是什麼意思。那時候,我們說的都是介休話,對那些外麵來的,或是上了新學堂出來的,說普通話的,叫“撇京話”。有的剛開始聽也聽不懂。比如有次開會,有個老師(不是李老師)在台上說,什麼人壓迫什麼人。我就不懂得“壓迫”是什麼意思,下來看了書,才知道原來是“捏撇”,介休話裏“壓迫”就讀這個音。
那個李老師,日本人來後,當了南同蒲線上的列車長。日本人投降後,還是列車長,隻是身份變了,成了國民黨。共產黨來了就不行了,回到村裏,是個小村子,離城挺遠的。解放後我們還見過。畢竟是見過世麵的,腦子活泛,大概是六十年代初吧,困難時期,餓得沒辦法,就騎上自行車從城裏販賣堿麵掙點小錢。這是不允許的,按當時的政策,這就是“投機倒把”,抓住了批評教育,重的說不定還要關幾天。頭一次抓住,人家見他可憐,批評幾句就放了。過後仍不改,又叫抓住了,好說歹說,又放了。第三次抓住,人家可不饒了,連人帶自行車、秤杆秤盤,一起帶回工商局或是派出所,嚴加責問。問有再一再二還能有再三?說沒有。問反複做這樣的事,是不是給政府添麻煩?說是。又問往後還敢不敢?說不敢。那時候不興罰款,說你就寫個檢查吧,要深刻。這就看出他的聰明了,寫了,抓他的人全笑了。寫的是:
再一再二沒再三,不給政府添麻煩,
從今往後我不敢,拿來我的秤盤盤。
我們那兒的文化人,還是有點幽默感的。
不管怎麼說,小學四年,很順地過去了。考上高小是不成問題的,能不能上卻成了大問題。我媽早就不在了,跟伯母說,肯定說不通。考試過後,不知是受了哪個高人的指點,或許就是幹媽幹爹教的吧,我請校役到家裏,跟伯母說,我上高小是保送的,不用掏學費。一聽說不用掏學費,伯母就無話可說了。這樣,我就上了介休縣立高等小學校。
高小在縣城東南角,文廟旁邊,地址是過去的綿山書院。你知道吧,過去,凡是文廟,都在東南方向,就是文昌閣、文峰塔這類建築,也都在東南方向。綿山書院早就毀圮了,留下不多的幾個舊建築。有個大廳,記得大廳門上的對聯是:
川嶽鍾靈,綿山勝水之間,應多傑士;
典型在望,有道潞公而後,詎少傳人。
有道和潞公,是介休曆史上兩個有名的人物。有道是郭有道,也叫郭泰,東漢有名的太學生,可說是最早的學生領袖。範文瀾的《中國通史簡編》上說他是中國曆史上第一個搞學生運動的人。潞公是文彥博,當過宋朝的宰相。這副對聯,先說山川再說曆史,地靈人傑,讀了很能長少年人的誌氣。
上學期間,經常得到幹媽幹爹的鼓勵。幹媽對我的鼓勵最多,我記得她教過我這樣一首歌謠,叫《跑報則》,就是“跑報子”(說著順手寫下來):
好小則,帶上串鈴跑報則,
一跑跑到北京城,三年兩年熬成人,
自熬得,自掙得,自家娶過媳婦則!
給你說一下讀音。介休話發音,入聲最多,“子”讀成“則”,也寫成“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