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4章 鬱達夫著作精選(3)(2 / 3)

這梅林的平地上和斜麵上,叉來叉去的曲徑很多。他站起來走來走去的走了一會,方曉得斜麵上梅樹的中間,更有一間平屋造在那裏。從這一間房屋往東走去幾步,有眼古井,埋在鬆葉堆中。他搖搖井上的唧筒看,呷呷的響了幾聲,卻抽不起水來。他心裏想:

“這園大約隻有梅花開的時候,開放一下,平時總沒有人住的。”

到這時他又自言自語的說:

“既然空在這裏,我何妨去向園主人去借住借住。”

想定了主意,他就跑下山來,打算去尋園主人去。他將走到門口的時候,卻好遇見了一個五十來歲的農夫走進園來。他對那農夫道歉之後,就問他說:

“這園是誰的,你可知道?”

“這園是我經管的。”“你住在什麼地方的?”“我住在路的那麵。”

一邊這樣的說,一邊那農民指著通路西邊的一間小屋給他看。他向西一看,果然在西邊的高壁盡頭的地方,有一間小屋在那裏。他點了點頭,又問說:

“你可以把園內的那間樓屋租給我住住麼?”

“可是可以的,你隻一個人麼?”

“我隻一個人。”

“那你可不必搬來的。”

“這是什麼緣故呢?”

“你們學校裏的學生,已經有幾次搬來過了,大約都因為冷靜不過,住不上十天,就搬走的。”

“我可同別人不同,你但能租給我,我是不怕冷靜的。”

“這樣那裏有不租的道理,你想什麼時候搬來?”

“就是今天午後罷。”

“可以的,可以的。”

“請你就替我掃一掃幹淨,免得搬來之後著忙。”

“可以可以。再會!”

“再會!”

搬進了山上梅園之後,他的憂鬱症又變起形狀來了。

他同他的北京的長兄,為了一些兒細事,竟生起齟齬來。他發了一封長長的信,寄到北京,同他的長兄絕了交。

那一封信發出之後,他呆呆的在樓前草地上想了許多時候。他自家想想看,他便是世界上最不幸的人了。其實這一次的決裂,是發始於他的。同室操戈,事更甚於他姓之相爭,自此之後,他恨他的長兄竟同蛇蠍一樣,他被他人欺侮的時候,每把他長兄拿出來作比:

“自家的弟兄,尚且如此,何況他人呢!”

他每達到這一個結論的時候,必盡把他長兄待他苛刻的事情,細細回想出來。把各種過去的事跡,列舉出來之後,就把他長兄判決是一個惡人,他自家是一個善人。他又把自家的好處列舉出來,把他所受的苦處,誇大的細數起來。他證明得自家是一個世界上最苦的人的時候,他的眼淚就同瀑布似的流下來。他在那裏哭的時候,空中好像有一種柔和的聲音在對他說:

“啊呀,哭的是你麼?那真是冤屈了你了。像你這樣的善人,受世人的那樣的虐待,這可真是冤屈了你了。罷了罷了,這也是天命,你別再哭了,怕傷害了你的身體!”

他心裏一聽到這一種聲音,就舒暢起來。他覺得悲苦的中間,也有無窮的甘味在那裏。

他因為想複他長兄的仇,所以就把所學的醫科丟棄了,改入文科裏去,他的意思,以為醫科是他長兄要他改的,仍舊改回文科,就是對他長兄宣戰的一種明示。並且他由醫科改入文科,在高等學校須遲卒業一年。他心裏想,遲卒業一年,就是早死一歲,你若因此遲了一年,就到死可以對你長兄含一種敵意。因為他恐怕一二年之後,他們兄弟兩人的感情,仍舊要和好起來;所以這一次的轉科,便是幫他永久敵視他長兄的一個手段。

氣候漸漸兒的寒冷起來,他搬上山來之後,已經有一個月了,幾日來天氣陰鬱,灰色的層雲,天天掛在空中。寒冷的北風吹來的時候,梅林的樹葉,每息索息索的飛掉下來。初搬來的時候,他賣了些舊書,買了許多燴飯的器具,自家燒了一個月飯,因為天冷了,他也懶得燒了。他每天的夥食,就一切包給了山腳下的園丁家包辦,所以他近來隻同退院的閑僧一樣,除了怨人罵己之外,更沒有別的事情了。

有一天早晨,他侵早的起來,把朝東的窗門開了之後,他看見前麵的地平線上有幾縷紅雲,在那裏浮蕩。東天半角,反照出一種銀紅的灰色。因為昨天下了一天微雨,所以他看了這清新的旭日,比平日更添了幾分歡喜。他走到山的斜麵上,從那古井裏汲了水,洗了手麵之後,覺得滿身的氣力,一霎時都回複了轉來的樣子。他便跑上樓去,拿了一本黃仲則的詩集下來,一邊高聲朗讀,一邊盡在那梅林的曲徑裏,跑來跑去的跑圈子。不多一會,太陽起來了。

從他住的山頂向南方看去,眼下看得出一大平原。平原裏的稻田,都尚未收割起。金黃的穀色,以紺碧的天空作了背景,反映著一天太陽的晨光,那風景正同看密來(Millet)的田園清畫一般。他覺得自家好像已經變了幾千年前的原始基督教徒的樣子,對了這自然的默示,他不覺笑起自家的氣量狹小起來。

“赦饒了!赦饒了!你們世人得罪於我的地方,我都饒赦了你們罷,來,你們來,都來同我講和罷!”手裏拿著了那一本詩集,眼裏浮著了兩泓清淚,正對了那平原的秋色,呆呆的立在那裏想這些事情的時候,他忽聽見他的近邊,有兩人在那裏低聲的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