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廣平:在讀你的新書《雕花馬鞍》時,我再一次覺得,你其實有著評論家的潛質。可是,你卻沒有走這一條路來顯示你的文化才華。
周曉楓:我哪有什麼評論才華呀?不過是刻薄加上編輯多年的職業訓練,偶爾點評幾句還能充數,多說就露怯了——再裝腔作勢的鴨子也不是天鵝。評論家的門檻太高,知識儲備,境界和胸懷,記憶力,對他人的耐心……哎呀,全是我的弱項。我就像個恐高症患者,踮個腳尖就得了,別真爬梯子,何況是到那樣俯視的高度去一覽眾山小。
薑廣平:你覺得一個作家應該如何設定他與世界的關係?
周曉楓:我的觀點比較悲觀、宿命。人作為一個渺小的個體常常非常被動,他無法“設定”什麼,甚至也沒有“應該”狀態的理想關係存在著。作家與世界的關係,就像說人與生命的關係一樣……有融合與對立,有恩寵與敵意,而且命運軌跡各不相同,幾乎是難以概括和交流的。但是,作家有個極其美妙的特權,恰恰是他與世界的關係中建立起來的。作家不僅能和他人一起棲身並享用這個公共的世界,他還可以創造某個秘密而自我的文字世界——一個他的肉身無法進入、精神卻在其中稱王的世界。還是那句話,我不知應該如何設定,但我感受過,寫作者身置兩個世界亦真亦幻的交集裏那種難以言說的神秘快感。
薑廣平:你覺得葦岸在你的散文寫作中,有著什麼樣的影響?而你的散文與葦岸的散文在質地上有何不同?
周曉楓:葦岸給予過我重要的指導和鼓勵。包括我嚐試動植物的題材,都與葦岸有直接關係。葦岸的產量很低,他寫得非常認真謹慎,每個字詞都是慢慢釀製的——就像穀物一樣,既質樸溫暖,又有最慷慨的金色。我的文字遠不及葦岸的品質,無論是自身的學養,還是作品本身所呈現的純粹度。但是有個明顯的不同,葦岸沒有這個傾向,我則蓄意放任——我比他“壞”。葦岸的愛憎涇渭分明,甚至患有部分的道德潔癖,我更願意好奇在灰色地帶停留並觀察。
薑廣平:當然,說到葦岸,我就想到,你與他的共同點在於,你們都傾心於自然、動植物,你比他多了個童心。當然,葦岸也有他的童心的表達方式。
周曉楓:葦岸的“童心”可能在於表達的純淨與清澈,在於他沒有被社會生活所汙染,在於他幾乎執拗地信賴著:書本中的教育等同於生活中的法則。他被稱為“自然之子”,他對古老的萬事萬物懷有孩童般樸素而清新的熱愛,以及孩童般的謙卑和溫順。我的童心,更多體現為好奇和忤逆,希望保持的,是受到教化之前那種自由不羈的任性。我提醒自己,盡量潷除社會價值種種固定判斷所帶來的幹擾和積習,以兒童般未經世事曆練的眼睛來看待世界。在寫作中,有時不進行過多過早的道德審視,反而會讓萬事萬物重歸一種別樣的公正。我願意像孩童一樣,相信魔法和奇跡,相信未來無窮盡的可能性。
薑廣平:如果延續著這樣的問題,我想問的是,你是不是非常喜歡福柯?
周曉楓:薑老師,您又快問得我語塞了,我像個鄉村漆匠被問及美術史。福柯的書沒有係統研讀過,是在傳播學的意義上隻知其人,我所了解的內容,肯定比他的履曆還少。其實,哲學和科學,是作家必備的雙翼,否則無法飛翔。我至今匍匐,不能怨天尤人,隻怪自己。
薑廣平:當然,我們注意到,所有這些問題,是人的問題,是讓共性在場但更重個性在場的問題。你的散文寫作,注意到了身體,關注的是個體,這在傳統的散文寫作領域裏,是極為少見的。這種個性的複蘇,不,不能這樣指稱,而應該說,這種個性的凸顯意識,是不是從你一開始寫作時,就注意到並一直在你的寫作中保持著?
周曉楓:的確,我以為建立自己的表述個性和獨立判斷非常重要,創作者一定要維護自身上的銳角。從眾心理在寫作上是危險而短視的,作家應該堅守獨立精神、懷疑立場和邊緣位置,不被中心區的強輻射所幹擾,也不被適宜公共尺度的庸見所瓦解。個體盡管脆弱,但作家正因獨立麵對寫作中的困境而強大。尤其是集體主義並不能提供真正的溫暖與保護,反而揭示了隱藏在其中的殘酷真相——不斷地合並同類項,越具有共性的寫作同類者之間越容易相互吞食,彼此消滅之後,留下零星的幸存者。合唱隊員們麵目模糊並高度近似,誰也記不住,能想起來的,是那個行列之外的獨唱演員。並且,作家強調個性的目的不是故作驚人之語去嘩眾取寵,而是學會尊重自己的內心,不是先去看周圍臉色和環境趨勢。
薑廣平:但我們也會遇到難題,個人經驗、個人見地、個人的語言方式、個人的聲音和個人的氣息,其實離不開社會與時代的聲音和氣息。我們甚至可以說,是社會與時代給了我們豐富的個體以鮮活而個性化的人生經驗。這樣一來,可能,作家的意義,便是尋找表達的視角與平衡點。或者,是尋找使我們寫作得以成立的理由與支點。
周曉楓:您的這種說法,正好指出我在創作上的軟肋。蝸居在自我的小殼子裏,我活得恍惚,比較喪失時空坐標係。一個缺乏曆史觀和社會經緯的寫作者會受到很大限製,視野狹窄,不容易打開格局。個人經驗根植於遼闊的土壤上,才能生命力長久。一個朋友跟我說,作家的職業特性使他容易越寫越自私,強調個人感受的過程中不知不覺就把自己當成了世界的軸心。長期缺乏對他人的關照,缺乏對社會生活的關照以及在參照物下及時的自我界定,作家別說寫作,就是做人都會出現問題。您的提示,使我更意識到自己創作上的薄弱環節,希望能在今後的方向上有所調整。
薑廣平:突然想到一個問題:現在,在我們這個寫作很容易成立的時代,真正的絕美文本,可能倒遭遇尷尬。這讓我想到你的《刀刃之舞》,你將這刀刃,直切入本質層麵:“稟賦神性的人也是以這樣的形象出現:看那些天才,藏身於瘋子之間。正因為某種秘而不宣的極端完美,他們才殘破不堪。”“高貴的,永遠要為不及他高貴的,做出犧牲……像澈清之水,總是流向低處。”像你這樣的散文,心神凝聚,語言及語言所觸摸的最為簡單也最為殘酷的本質,都共同呈現出來。可能,能夠欣賞與領悟的,是少而又少的了。所以,我一直感歎,現在,不是文學最好的時代,偏偏又是文學最好的時代。
周曉楓:有時候和作家們一起交流,他們也感慨,文學的黃金時代已逝。人們被洶湧的商業經濟所裹挾,在生存與享樂之間消耗著生命,無心閱讀。文學,好像成了小圈子的自說自話,處於社會生活的邊角位置。作家感歎讀者變得越來越稀少,即使有,他們的閑情逸致也多用於消遣文學,嚴肅文學在今天變得地位尷尬,味同雞肋,難以獲得市場的響應。不過我對此心存質疑,到底什麼才是文學最好的時代呢?作家如明星般耀眼?文化生活格外受到重視,社會思想空前解放,作家們衣食無虞,因此得以了無掛礙地神遊太虛?想想俄羅斯的白銀時代,再想想什麼最好的時代,顯然不存在什麼不言自明的標準答案。文學的美妙之處,在於除了反映社會現實,它還可以創造出一個不被現實所汙染的心理現實……那種來自藝術和夢想的非凡力量,獨立而富有尊嚴。當我們把責任一味推卸到外部,其實我們首先推卸的是自身的責任。身置風和日麗的時代,我們就能拿出豐盛的創作成果嗎?其實什麼樣的困境,能大過寫作者自身的局限呢?我倒覺得,今天的文學即使受到切實的冷落也沒什麼不好,功利,既是對寫作的鼓勵也是對寫作的幹擾。越惡劣的環境,越是考驗——隻有對文學懷有內心的熱愛、真誠與信賴的人才能堅持下來。什麼是真正意義的作家?我想,就是那個,知道自己開不成演唱會,即使終生也無法站在舞台的聚光燈下,他依然選擇在曠野上放聲歌唱的孩子。
薑廣平:由此我想到你的“黑”。這一種顛覆,我們可以看成是對文學母題的起底與趨近。這一點,其實也是很多人習焉而不察的地方:人們常常被看似“真善美”等傳統觀念所困擾,被掩蓋下的“黑”是無比真實的部分。很多背後的東西,經驗與科學都無法觸摸。你是不是想以這樣的言說,來表達你與世界的關係,你對世界的看法,以及,表述你的文學觀?
周曉楓:包括我自己,對“真善美”的理解很長時間都是片麵的,我把這三個字理解為一種形容詞意義的美好組合。然而當事物被陽光照亮的時候,勢必會同時產生它的陰影,也就是它的“黑”,如此才是真實存在的立體。這個世界存在著“真善美”,就一定存在著它們的投影:“不真”、“不善”和“不美”。我們偏食地選擇甜軟的題材,其實是幼兒腸胃的表現,因為我們還缺乏成人足夠強健的消化功能。比如“美”,不僅指古典主義上令人愉悅的美,現代意義的美更為寬泛,可能包括著令人震撼甚至難以適應的內容。“善”,未必隻是給予的溫情乃至隱藏其中幾乎必然的懦弱,有的善可能根本無法用淺表的道德意義去衡量,它遠遠超越於此。越過對有些字詞的兒童化理解,我們可能會無奈,會發現荒涼的真相,但我以為寫作必須迫近這種真相。與其把“真”理解為態度上的真誠,還不如把它理解為一種不被抒情願望所移動的“真相”。“真善美”對我來說,不再是三個撫慰人心的形容詞,它們,是結實有力的名詞同盟。人煙稀少的地方是沒有路燈的,我願意獨自去這種“黑”地方,另辟蹊徑,開始自己對世界真相的觸探,以發現我所理解的“真善美”。
薑廣平:我後來發現,你其實在寫少女成長的過程中,也引入了“黑”的內涵。這樣一個秘密得近乎神聖的過程,委實就是在黑暗裏悄然前行的。這裏的文學意味因而也就饒有意味了。
周曉楓:哪個女性成長過程中,不曾經曆過秘密的黑暗?青春總被描述為一個分外明亮的成長階段,但我們回顧一下曾經的自己,就明白親曆其中的少男少女,卻可能感覺幽暗。從孩子過渡到成人,這種突然的變焦,往往令人不適,從不負責任的自由,進入到孤單、焦灼、無助等等開始學習承擔責任時自然附帶的負麵情緒之中。這也是情竇初開之季,性開始顯現張力。少男少女秘而不宣地變化著,就像昆蟲在黑暗自閉的繭囊裏經曆變形。像青春啊,童年啊,有些詞語特別容易被文人過度修飾,其亮度幾近飽和,最後變成美妙的烏托邦。我喜歡探討那些習焉不察的概念,這正是文學的魅力所在,於堅說得好:“寫作就是對詞的傷害和治療。你不可能消滅一個詞,但你可能治療它,傷害它,傷害讀者對它的知道。”
薑廣平:你寫到了死亡。“死亡”其實也屬於“黑”的範疇,而且是“黑”中最為凝重的部分。關於“死亡”,其實也是文學的永恒主題之一啊。一個作家回避不了這個文學主題。你顯然在這個主題上著墨很多。你寫了很多種死亡:在《你的身體是個仙境》中,你寫肉蟲的死:“鉛筆盒成了盛斂它殘肢的棺材”;寫一場尚未發育就結束的愛情:“一生啊,我用那麼大的一座墳去埋嬰兒的骨灰。”在《幼兒園》中,寫螞蟻:“有的已經陣亡,蜷縮著,像五號字體的逗號。”“聲音極輕,極輕,我看不到它們。像亡靈。”“它們把一隻肥胖的蟲子拖到洞口,如同腳夫搬運著一具棺材。”“一隻又一隻,慢慢蜷縮,死於明亮。”在《郵差》中,寫溺水者之死:“大海打扮了這個死人……”寫化妝師的死:“坐在太平間的角落,點燃一支死者家屬孝敬給他的好煙……”甚至你還寫了掉了的牙是“死神隔著遠距離遞過來的第一件信物。”在《病床》和《葬禮》中,“死亡”充斥全篇。我們其實多數時候對死亡心存恐懼,可是你卻在濃墨重彩描寫“死亡”,這是什麼原因呢?
周曉楓:或許這跟我媽媽的醫生職業有關。我三歲的時候已經學會在醫生宿舍裏獨處一整天,等媽媽下班。我從小就熟悉醫院,熟悉疾病和拯救的味道。媽媽忙的時候根本顧不上我,我還能回憶起上小學的自己如何端著飯盒裏熱氣騰騰的餛飩,穿越協和醫院迷宮式的走廊——零零星星路過的,是整潔嚴肅的醫生,以及穿著囚徒般病號服等待宣判的患者。我記得從手術室出來的昏迷者,也記得空擔架上大攤的血能把綠帆布壓出有重量的凹痕。另外,我們家常年接待從全國各地趕來求醫問診的親戚們……那些被疾病威脅過的臉。而這一切的背後,都籠罩著一個詞巨大的陰影,甚至不敢被輕易提及的,那就是死亡。家家戶戶都有各自的生死,我從小就能感到它們在外圍的靠近,我比其他孩子更頻繁地嗅到某種氣息。有年暑假,一個醫生的孩子在跨越兩樓的間距時摔下去,再也聽不到父母抱怨他淘氣了。死神的威力無時不在,我悲觀地認定,所有活著的不過都是幸存者。但是很奇怪,我快到三十歲才第一次真正見到死者,是我姥爺。我和他特別親近,姥爺的手溫原來就是涼的,所以我握住他的時候那種依然柔軟的彈性,讓我根本意識不到死所帶來的變化。死亡,是人類普遍的最大恐懼,我當然也心存畏懼。但在創作時,它是神秘之物,是一種最高的解決方式,是我如此熟知又如此陌生的一種力量,誘引著我的想象和猜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