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那時多驕傲呀,而且純真、直率、任性,珍藏著所有其實妨礙我們生存得更舒適的品德。我們堅持著不被生活修改,盡管放棄帶來的好處顯而易見——猴子不能放棄尾巴所以沒有得到進化,孤單地待在城市動物園裏,因為這條尾巴,它失去自由,失去被尊重的權利。是啊,政治是一種平衡的藝術,生活也不過一種妥協的藝術,隻要你肯低下頭來屈從,一定有所收獲,如同強壯的乞丐甚至會得到孩子手裏的零錢。可是我們不,把尊嚴當作至寶,盡管它們無人收購。當一無所有的時候,內心的依靠唯有驕傲了——就像盲人臉上的墨鏡,並不能幫助視力,它隻是服務於心理的需要。
身邊的朋友認同了生存的規則,他們奔波,他們奮鬥……於是我們孤獨。也許我們都不夠成熟,像孩子,賴床的孩子,枕著昨夜美夢的餘溫。大人們要上班了,所以孩子一睜開眼,就經曆著再見,經曆著一個接著一個的告別。
一個故事這樣說:窮孩子傷心地坐在路邊,這時一個智慧的長者由旁邊經過。長者問道:“我的孩子,你為什麼這麼難過?”孩子回答:“因為我什麼也沒有啊。”長者於是從地上撿起一塊石頭交給孩子,讓他拿到市場上去,並囑咐孩子,無論買主出多少錢都不要賣。當別人出價十塊錢的時候,孩子不賣;出一百塊的時候,孩子不賣;出一千塊的時候,孩子也不賣;甚至有人出到一萬塊錢,孩子依然沒有賣。於是,石頭的價格一直在上漲,已經抬升到了十萬……老者對孩子說:“你看,其實你是很富有的啊,隻是你不自知。”孩子得到了信心鼓勵,愉快起來。
在我看來,這個小品在令人安慰的結論後麵是一場騙局。因為這塊石頭絲毫沒有改變孩子的貧窮事實,盡管手中持有一張數額越來越大的支票,它依然是虛擬的,無效的。石頭依然是石頭,不會因此變成寶石。
我想對匹諾曹說,你是我天然的朋友,不加糖,不含色素,沒有防腐劑。我貪圖這種友誼,希望它源遠流長,希望我們發白齒豁的時候還可以在一起溫故知新。也許,純粹的東西保質期一般不長,因為它連空氣中的細菌都難以對抗。這是在中途,誰是唇齒相依的愛人,誰又是肝膽相照的兄弟?是否已到終點,為什麼匹諾曹成為一張旅遊地圖——曾經是指引,很快便成紀念?
我曾經無法不炫耀,像貪吃水果的人,手指上難免沾染甜的果汁。我在與別人的交談中流露,在文字中書寫,匹諾曹就像長篇連續劇中的主人公,在每一集裏占有戲分。慣性持續下來,即使在我和匹諾曹天各一方以後,我還在寫作中編造他的存在,化裝他的身份,我杜撰種種故事情節,以使月白風清的友誼至少能夠在紙頁上生生不息。因為融合部分真實,我的謊言看起來天衣無縫。真話有什麼好呢,隻能讓我們成為平庸無奇的孩子;我寧可做一個童話中撒謊的木偶,被懲罰時刻威脅,也不願忠誠於缺乏想象力的現實。
現在我沉默,我願我是小偷,我願我有熏黑的心和靈活的手,可以把匹諾曹從昨天的口袋裏安全偷回,又不受到任何責問。然而,時間總是要收回它曾經許諾永遠給我們的。所謂成熟,不過是你不會再為丟了的東西即使最寶貴的東西而傷心。所以,我就若無其事,隻是偶爾在深夜裏想一想匹諾曹說過的話,就像重逢。我由此得知回憶的音量:它像耳語,親近,又憂傷。
說著說著,大滴的稀疏的雨就落下來……那是因為,有一個在灰雲裏緩慢飛行的天使在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