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不知發生何事,都吃了一驚,潘惟正立刻起身衝出去,轉眼撞開了隔壁的門。隻見床上楊小狼哭得滿臉是淚,似剛從噩夢中驚醒。潘惟正走到床邊,還沒開口詢問,楊小狼猛見到熟識麵孔,忽地撲來,像隻貓一樣掛在他身上,鼻涕眼淚抹滿他肩膀:“別扔下我!”
潘惟正被他這反常舉動弄得呆了一呆,手指終於很別扭地在他背上拍了兩下表示安慰:“你能說話了?”
楊小狼也不知有沒有聽清他的話,隻是一個勁抱緊了他脖子不放手。潘惟正轉頭問遠遠站在一旁的郎中:“先生,難道他已經好了?”
那郎中神請怪異地拱手道:“潘公子放心,他已能如常說話了,但他心魔未去,不知以後會如何。”
潘惟正急忙追問:“他這樣究竟有什麼緣故嗎?”
郎中看著楊小狼道:“這小公子心中似有一段深埋的記憶,又或者是倆段,總之還是不要觸碰為好。公子之前或許無意間曾將那記憶喚起,故而令他自然生出抗拒之心,一時失語。在下隻是將那心魔略為導引,然後又將它壓製罷了。”
潘惟正聽他說得玄玄乎乎,有些將信將疑,隻是眼見他已將楊小狼治好,便將這疑慮拋開,誠懇道謝。趙德昭笑道:“郭先生的醫術是汴梁城中首屈一指的,惟正以後但有所需,隻管來找他便是。”
那郭姓的郎中又看了楊小狼一眼,隻管在紙上寫了一個藥方:“方才所用之法有些激烈,這小公子或者還在幻覺之中。我這裏一劑湯藥,有安神醒腦之效,照方服上三五日,就能神智如常了。”
潘惟正抱著掛在身上的楊小狼接過藥方,便與趙德昭道別。
趙德昭早將潘惟正的墨跡小心折好放入懷中:“惟正,我們後會有期。”
他目送潘惟正的白馬消失在喧鬧的夜市,才對那郎中道:“郭記室,我們也回府。”
那郭姓男子同樣盯著街市,他注意的卻是躲在潘惟正身前的楊小狼的小小身軀。聽到趙德昭開口,他才回過神來,微微壓低聲音:“殿下,潘公子帶來的那名小公子不是尋常人物,您與他結交是對的。”趙德昭聞言一凜。
潘惟正急匆匆回潘府,卻聽聞父親已經在等他,急忙把楊小狼交給潘忠抱回房去,自己去了潘美的書房。潘美表情嚴肅,見麵便道:“從今日起你不要出門,我會令府中上下統一口徑,對外稱你患了急病。”
潘惟正不解:“父親……”
“不要質疑,也不要反對。”潘美打斷他,“陛下今日召我前去,點名要你隨駕出征,為父也隻能想到這個辦法了。”
潘惟正一時無言,長久以來,總是如此。就如那日,是父親用嚴厲的眼神阻止了他遞上奏章。他理解父親苦心,他又何嚐不是為報深恩,屢屢埋藏自己的真實想法,努力按照最有利於家族的方向去做。然而也是從那日之後,生平第一次,他對自己的堅持產生了懷疑。
那個名叫趙匡胤的男人,曾是生父柴榮最得力的幹將、最信任的兄弟,如今他代周自立為天子,穩穩地握緊權柄的同時,是否真有長久謀劃,能代周平定天下?這種擔憂和懷疑經過數月的發酵,已經遠遠超過了他對自身命運、以及對潘氏一門命運的擔憂。
趙匡胤自稱帝之後,最怕的便是重演梁、唐、晉、漢、周五代皆被武將奪-權的輪回。他喪心病狂地分權又分權,將本由應一人擔任的職位分為兩個、三個、甚至更多個,叫他們互相掣肘;他極力抬高文人地位,打擊武人,非但武將握兵、調兵、統兵之權被割裂,從此文人擔任的軍監常握有比統帥更高的決定權。
幸好當朝的兵將與文臣,多數是從五代的屍山血海中摸爬滾打過的,趙匡胤還能靠著這些經驗豐富的兵將征討富庶與腐朽並存的南唐、後蜀、吳越、荊南……獲得大量財物來增強宋國國力。然而,背靠契丹的北漢呢?趙匡胤似乎從沒有想法去越過太原對抗契丹,他的屢次發兵,隻是在投機,唯有估算契丹援軍難以來到時才會發生。
自宋軍去年主動退兵,潘惟正便於自己敏銳的直覺中,察覺到這國家出現了一絲令人不快的缺口。越來越富庶繁榮的街市,越來越向南擴大的版圖,然而他滿腔的熱血卻因這一絲缺口而有所冷卻。他開始感到不安,卻找不到如何安慰這不安的方向,也許是他太年輕,雙眼尚無法穿透眼前的紛亂。這讓他覺得苦惱。
“惟正,楊家那個孩子,你預備將他怎樣?”父親的聲音再次傳來,打斷他的思緒,“我聽說光扆來過,有沒有將他認出來?”
潘惟正急忙回答:“沒有,我沒有告訴光扆,他們兩個彼此不知道對方的身份。”
“隻要他繼續留在府中,始終會知道的。”
潘惟正猶豫了一下:“我打算趁這次發兵,將他送回太原。希望他能勸服劉繼業,即使不能勸服,也可對他施加一點影響。”
潘美警惕地追問:“你要怎麼送他進太原?托誰送他?”
潘惟正思量片刻,低聲道:“不敢欺瞞父親,我今晚見到了皇子德昭。”
“什麼?”潘美十分意外。
“他無意間知道了我奏章的內容,主動來找我,說要設法勸阻陛下出兵。孩兒禁不住他相求,便將奏章內容告訴了他。”潘惟正不等潘美有所反應,又道,“父親,如果德昭皇子可以勸阻陛下,孩兒是不是便能北上了?我對出入太原已有經驗,完全可以將延朗送回城內,我還可以親自勸說劉繼業,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