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一句話說的很低,但是每個人都不約而同低附和了一聲。
叮叮當當的玻璃碰撞聲過後,我對麵的霍克梅先生突然停下了手裏的動作,用一種古怪的神色望著我——不,應該是望著我身後。
一股不祥的預感霎時間從心底升起,我回過頭,看見波特曼上尉正向這邊走過來。
“你們在談什麼,先生們?”他彬彬有禮,臉上掛著微笑。
“不過是關於音樂的閑聊,上尉。”我接過他的話,飛快地給戴斯先生遞了個眼色。
他立刻變換出生意人固有的笑臉:“嗬嗬,應該是伯爵先生給我們傳授一點關於高雅藝術的鑒賞知識,我們對音樂可是什麼也不懂……”
“不,不!”波特曼上尉搖搖頭,“我想每個人都會有自己中意的音樂,不管是誰,元首就非常喜歡貝多芬和瓦格納;伯爵大人,您呢?”
“很多……”我可沒興趣和他在這裏談論五線譜上的東西。
“哦,那太好了,我正想和您聊聊。”他似乎沒聽到我們剛才的談話。
戴斯先生望著我,又看看身後的幾位,一時間都不明白這個黨衛軍的意思。
我心中一動,慢慢地朝另一個方向走過去:“既然如此,上尉,那就請說說您欣賞那一類的作品,或許我們有相同的見解……”
“Valdebene!(注:拉丁語,好極了。)”他仿佛是無意識地掃了旁邊的人一眼,跟上我的腳步。
戴斯先生不愧是一個抓得住機會的好商人,他迅速而自然地讓這些朋友緩緩散開,混進了擁擠的舞池。
我懸著的心放下了一半,終於正視眼前這個男人。
其實從他形狀優美的雙唇中說出來的話也有動聽的時候,比如他談到他喜歡巴赫的《勃蘭登堡協奏曲》,那些精辟的見解連我也沒辦法反駁;他了解觸技曲在巴洛克時期是帶有賦格插句的技巧性管風琴或古鍵盤樂曲;他知道肖邦有四首詼諧曲是獨立的鋼琴器樂……我想不到的是這種人也會有文質彬彬的時候——從他的品位來說,真的遠遠勝過了某些“評論家”,還有今晚的女主人。
其實他的談吐並不粗魯,甚至在那次審問的時候,他也沒說過一個肮髒的字眼兒;能使用拉丁文,他一定受過良好的教育;而且身為一個非特殊機關小小的上尉,竟然能出席這個為高層所主辦的舞會,他究竟是什麼出身呢?
“對不起,波特曼上尉。”我忍不住有些好奇,“這些知識是來自於您的家庭嗎?從姓氏來看您應該也是貴族。”
“不!”他用修長的手指拂弄垂落的幾絲金發,“您錯了,伯爵!德國早已經沒有這種東西了!”
這是一種嘲弄的口氣,帶著一點點玩世不恭,我用稍帶驚訝的目光望著這個經過嚴格訓練的第三帝國軍人。
“您那是什麼表情,伯爵大人,難道您認為所有國家的古老傳統都會保留得很好,或者您認為每一個有舊血統的人都會為此自豪?”
“我不是這個意思。”
“那麼我的出身不應該成為您關注的對象,我更願意您能重視我本人。”他似乎盡量在向我表示友好。
在發生了那些事情之後我不認為自己和他還有成為朋友的可能——盡管他在音樂欣賞方麵確實很有造詣。
“難道您是在記仇?”我的沉默讓他再度發笑。
我覺得他是在諷刺我,臉色頓時變得很陰沉——我差點因為他的文化修養就忘了他的身份:他畢竟是一個殺人不眨眼的劊子手!
氣氛立刻又冷下來了。
反正戴斯先生也安全了,我一口氣喝幹杯子裏的酒,決定立即結束此刻的虛以委蛇。
“好了,上尉先生,我還有一點兒事——”
我話音還沒落,他突然抓住我的手臂,“聽,是圓舞曲!”
樂隊剛好換了支曲子,但我覺得他的神情太過於反常,“對,是的。是〈胡桃夾子〉裏的花之圓舞曲。”
“啊,”他點點頭,熱切的看著我,“願意和我跳支舞嗎?”
我以為我的耳朵出了毛病:“上尉,你在開玩笑——”
話還沒說完,手裏的酒杯就被拿走了,左手被牢牢地抓住,腰上多了一道有力的鐵箍。在愕然的一刹那,我還沒明白是怎麼回事就滑進了舞池。
耳朵裏好像聽到了一些人倒抽冷氣的聲音,一張張驚詫的麵孔從我身邊掠過,我機械地動了幾下才明白自己是被他緊緊摟在了懷裏,而且還是以女人的姿勢。
腦袋裏嗡地一聲響,一股怒火竄上心頭!我用盡全身力氣想要推開他,但是腰上那隻大手分毫不動,就像在推一塊鐵板!我猛地抬起頭,發現自己從來沒這麼近地看清他的眼睛,此刻那雙藍寶石一般的眼睛裏充滿了嘲弄和戲噱的神色——
這個該死的家夥,他是在羞辱我!
我用盡全身力氣朝他腿上狠狠地踢了一腳,他的眉頭一皺,終於鬆了手!
我們劍拔弩張的氣氛讓舞池裏的男男女女都停下了動作,自動隔出了一個小圈子。我站在當中,氣得渾身發抖,如果可以的話我會毫不猶豫地把白手套扔到他的臉上。
這個無恥的混蛋卻一臉無辜地望著我,還微微動了動被我踢中的左腿:“怎麼了,伯爵先生,我的舞跳得不好嗎?”
我順手拿過一杯酒潑到了他的臉上當作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