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皇第二次清醒是在兒孫們急切的呼喚中,她好不容易抬起了滿是皺折的眼皮,好像從一個非常遙遠的地方回來,又麵對了眾多如此陌生的臉龐。女皇驚異地看到了那個剛剛被突厥默啜可汗放回來的侄孫子。她想了半天才想起來這就是六年前被她送去和親的武延秀。她用枯瘦的手指哆嗦著去撫摸延秀白皙而細膩的臉頰,說:“寶貝,你回來了。”然後她就仿佛聽到了安樂公主的笑聲響在一個她根本就看不到的地方。其實她早已耳聾眼花,聽不到也看不到。她隻是隱隱約約含含糊糊地感覺到了坐在她身邊的天真活潑的安樂公主。於是她指著那個有點異國情調的武延秀對她意識中的安樂公主說:“裹兒,你看,他是不是有點像那個突厥的可汗了?”女皇這樣說過之後,就消耗光了她好不容易才聚集起來的心力,立刻又昏睡了過去。直到宴會結束,她再沒有清醒過來。她就斜靠在那裏,昏睡著。臉上是她一生都沒有過的平靜與祥和。她已經不需要說得太多或者看得太多了。對她來說,她知道她的孩子們都來了,都聚集在她的身邊,就足夠了。
倒是祖母時而清醒,時而昏迷的提示,深深地觸動了安樂公主的心。如今已成少婦的安樂公主,更加地美麗無比、光豔照天了。她也確乎是在祖母的指點下,才抬起頭看到了那個仿佛驚鴻一瞥的武延秀的。她果然被這個美豔的男人驚呆了,她以為她早已經忘了這個男人。她以為她早已經習慣了和駙馬武崇訓的夫妻生活。但是表哥武延秀就這樣從天而降,降落在她的眼前她的心中她騷動的血液裏。如果不是在祖母的上陽宮,她也許根本就見不到延秀,也許從此就錯過了他。是這場家族聚會改變了安樂公主。她隻覺得眼前一亮,即刻被這個比原先更美的美少年迷住了。
於是天真無比的安樂公主根本就不管武崇訓在哪兒,她拉起了武延秀的手就向外跑,跑出了大殿,跑進了大殿背後的那一片春天的樹叢中。那顯然是一種青春的私奔,是不管身外的環境與人物的。但是婉兒看見了,那一刻,她正守候在女皇的身邊,她想又是聖上在亂點鴛鴦譜。她記得當年就是她把武崇訓硬塞給了安樂公主的。而這一次,又是她把武延秀送到了安樂公主的懷中。她也許已經忘了安樂已嫁給崇訓了。
婉兒是不經意地回頭看到安樂公主和武延秀鑽進春天暮色中的叢林的。婉兒也當然知道那樹叢的背後緊接著會發生什麼。安樂公主已為人婦,她當然懂得該怎樣發泄欲望,而曆經突厥和親坎坷的武延秀大概對男女的私事也不會不明白。像這樣的事隻能是任由他們,尤其是婉兒記得,安樂公主在結婚前就曾為這個武延秀傷心哭泣過,如今果然履行諾言,活著回來,來抓安樂公主的心了。婉兒想這也是這個宴會所玉成的一樁不知未來是好是壞的事。她依然站在昏睡不醒的女皇身邊,仿佛聽到了那遠處樹林中的歡愛之聲。其實婉兒是無比欣賞安樂公主這種敢想敢做、敢愛敢恨的態度的。她活得那麼開朗,那麼率直,那麼沒有負擔,婉兒知道那其實才是真正的女人的狀態。一個無拘無束的女人,多麼好,婉兒隻是不知道這個可說是當眾羞辱了武崇訓的裹兒,又能怎樣牽著武延秀重新麵對她自己的男人呢?
婉兒所看到的和所想到的,卻是無意中發生的,實際上,在她內心深處,對這種事隻有付之一笑,真正讓她關心的,卻是依然風流的武三思是不是和韋皇後走到了一起。婉兒遠遠地看著。她很快就在人群中找到了這場家宴中的那兩個最重要的人物。她看到武三思總是不能和韋皇後很接近,盡管他們走來走去,有時候擦肩而過,有時候眉來眼去,暗送秋波,但就是不能單獨在一起。韋皇後總是和她的新皇帝形影不離。不論是拜見女皇,還是和相王寒暄和太平公主聊天,他們總是緊緊相隨,從不分離。也許韋皇後就是為了以此來襯托她如今的皇後身份,她一定以為在這樣的時刻與她的皇帝丈夫相伴很重要也很風光,於是她忽略著武三思。盡管她對這個遠遠近近若即若離的男人依然充滿了滿心的迷戀,她也隻能撐著皇後高人一等的架子,對武三思不理不睬。
婉兒看在眼裏,急在心上。
她想宴會就要結束了。她不能眼看著希望從武三思的身邊滑走,她一定要實現定好的計劃。
於是婉兒離開了昏睡不醒的女皇,勇敢地穿過人群向顯和韋後走去。途經武三思的時候,她低聲對他說:“我會帶走聖上,你要抓緊。在上皇右側的影壁後麵,有一個密室。你們可以去那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