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兒一陣哆嗦。她知道如果真是這樣,那顯也在劫難逃。不僅顯,還有旦,還有太後的所有的孫子們。那所有能繼承李唐王位的人,都將是太後的絆腳石,也都將是太後用鮮血壘起的向上攀爬的階梯。
婉兒說:“太後並沒有敕許賢回來為聖上送葬……”
“你是說是我殺了他?”
“奴婢不是那個意思,奴婢隻是說,聖上的死其實就意味著賢的死,奴婢知道,聖上一去,賢的死期就快到了……”
“你怎麼知道?”
“那是因為,他們彼此太相愛了,他們誰都舍不得把另一個單獨留在痛苦中。”
“婉兒你錯了,賢的死純粹是一個誤會。”婉兒一下子驚呆了。誤會?
“是我體諒他!”武則天突然變得威嚴。“他沒有被敕許回來為聖上送葬,他一定為此而非常悲傷。他是那麼愛他的父親,他一定想能最後見他一眼,但是他沒有被敕許。於是我想該去看望他了,該去告訴他聖上在行前是怎樣牽念他的。我是派左金吾將軍丘神去巴州的。我是想讓賢知道,我並沒有忘記他。盡管聖上去了但世間還有我,還有他的母親在關切他。可是想不到賢就自殺了。在丘將軍他們還沒有離開巴州時,他就在他的居所裏自殺了。他怎麼能這樣?他怎麼能這樣丟下我?丟下我在這沒有聖上也沒有弘和賢的宮殿裏。我並沒有派人去逼迫他。不是丘神這個昏官誤解了我的意思,就是賢他誤解了我,他不肯給我一個讓他回來的機會。我是要讓他回來的,婉兒你聽我說過吧,那是遲早的,他是我的兒子,我也想他呀……”
婉兒跪在那裏,不停地哭著不停地搖著頭。她想說點什麼,關於賢,關於這個永遠都不再能回來的男人。但是她卻什麼也說不出來,她就是張開嘴,也說不出她心裏想要說的那些話,甚至,她連哭聲也發不出,隻有眼淚不停地流下來。
她隻是跪在那裏聽著皇太後關於賢的死亡的解釋,聽著那個深不可測的老女人用謊言來欺騙她,也欺騙她自己。後來太後就真的相信了她自己編織的謊言。那麼淒美的而又傷痛的,她相信著自己,將謊言述說得越來越真實。而婉兒知道,如果賢真是被逼自盡,那麼逼迫賢的除了皇後還有誰呢?如果說她的第一個兒子真的是死於非命,那麼賢就一定是她親手殺害的了。而她能夠如此明目張膽地殺了賢,誰又能保證這個對權力熱愛得幾近瘋狂的女人不會殺了她另外的兩個兒子乃至於女兒,乃至於她口口聲聲說著信任的婉兒呢?
婉兒在這深刻的疼痛之後,痛定思痛,便不再流淚,她的心也變得僵硬。過去,她即使是知道她今生今世可能再也見不到賢了,但隻要賢活著,婉兒知道他是在一個很遠的地方活著,存在著,她的心裏就會充滿了希望,那是種無需看見的心靈的安慰。但是,賢死了,真的死了。太後將婉兒心裏的那最後一片純潔的地方都劫掠一空,那麼,婉兒還有什麼可牽念可留戀的呢?
她的至愛,和她畢生的懺悔,全隨遠方那個年輕生命的凋落而凋落。那麼,還有什麼必要反抗皇太後嗎?賢已經死了,她的心也死了。
婉兒不再流淚。“皇太後您不要傷心,賢當然不是您殺的,是他自己,他自從校注完《後漢書》就開始用各種各樣的方式殺自己了。那是奴婢親眼看到的,是賢不能自己善待自己。或許也不是丘大人傳錯了太後的旨令,是賢自己想隨了聖上而去,在那邊陪伴著聖上,照料他。是賢自己想結束這一切,一定是他自己,這是奴婢堅信的。所以太後不必為此而難過,更無需為此而自責了。”
“婉兒,這是你的真心話?”連老謀深算的太後都不敢相信那是婉兒說出的話。
“奴婢真的是這樣想。既然是賢想結束自己,又有誰能勸住他呢?”
“但是很多人會誤解我。那些親太子的老臣們,已經有人在議論,說是我派丘將軍去殺了賢,還說我要把李家的後代一個不剩地全殺光,我該怎麼辦?”
“平息這些謠言。”
“怎麼平息?沒有人知道這謠言最初是由哪兒傳出來的,讓我去抓誰?”
“流放丘將軍。”婉兒語氣十分堅定。
“你說什麼?”
“流放丘將軍,”婉兒再度堅決地說,“也是為了殺雞儆猴。”
“婉兒你真是越來越聰明了,看來我沒有在你身上白下功夫。”
“丘將軍本來就是有罪的,他不僅逼死了賢,還讓太後背負了罪名。”婉兒在說這些的時候,那平靜的神情仿佛是她已經沒有了心肝。
“那麼接下來呢?這時的皇太後就仿佛是一個考官,在測驗著婉兒的智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