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待年”,是指小周後年紀尚幼,才十五歲,應該等到成年才共結鴛盟。
可惜,天意弄人。小周後願等,可聖尊後卻等不及了。她在娥皇病逝的第二年九月,也隨娥皇駕鶴西去了。按照當時傳統,父母過世,兒子應行“守製”——謝絕人事,在家守孝三年。
守製期間,不得操辦婚事!李煜是帝王,照例不能例外!小周後也隻能繼續待年。
這次延長的“待年”一延就是三年呀!三年過後,小周後已是十九歲了。出落得更加美豔,氣韻也更加妖嬈了。娥皇十九歲嫁給了李煜,似乎冥冥之中有天數。小周後也該和姐姐一樣,在這年紀嫁與李煜。
哪個女人不想有正式的名號呢?
小周後和李煜在一起,雖然承著李煜的恩寵,過著“有實無名”的夫妻生活,可他們名義上還隻是“姐夫和妻妹”。小周後從小都是被人捧在手心裏的,麵對今天的尷尬,心裏也是憋屈的,她受罪呀!
李煜何嚐不知道小周後的苦處,他也想博得美人歡心。三年守孝期滿,李煜便開始大張旗鼓籌備和小周後的婚宴。
他是帝王,他將以帝王之姿娶小周後,這在南唐首開先例!南唐前兩位君主的婚事都是在登極前完成的,登位後元配自然晉位為皇後,李煜和娥皇的婚事也該歸類到這一模式。
但小周後不同呀!李煜當時是南唐的主,事實上的皇帝。這是帝後的婚禮,怎麼也要辦得隆重!
無先例可尋,那便以史為鑒。李煜命太常博士陳致雍去仔細查究曆朝曆代皇帝婚宴,作為參考借鑒。力求將婚宴辦得風光體麵,留名青史,為後世所傳誦。
可笑的是,李煜翻史書是為了自己的大婚宴,卻不尋求治國之道。太宗所言“以銅為鏡,可以正衣冠;以人為鏡,可以明得失;以史為鏡,可以鑒興替”對李煜而言,那簡直浮於表麵了。
李煜不察百姓疾苦,在百姓居於水深火熱之時,為了取悅小周後,不惜舉全國之力操辦這場婚宴。
當時南唐發生大饑荒,餓殍遍地。百姓怨聲載道,實在無力負擔沉重的賦稅。對帝後聲勢浩大且傾盡全國之力舉辦的大婚宴,實在沒多少好感。可人微言輕,多數百姓敢怒不敢言!
幸好還是有幾個有膽識之人站出來為百姓說話,當時德高望重的老臣徐鉉和少年誌滿的新寵潘佑就帝後婚宴發生了激烈的爭執。徐鉉反複強調國難當頭,財力拮據,李煜作為南唐國主,應該以百姓為念,不該鋪張。他還直言娶小周後是續弦,不是初娶,應當盡量從簡。潘佑則唱反調,附和李煜。他主張這是國之大事,南唐立後是難得的喜事,應該辦得隆重盛大。
以下是二人激烈的唇槍舌劍。
徐鉉不服:“婚禮古不用樂。《禮記·曾子問》有言:‘嫁女之家,三日不息燭,思相離也。娶婦之家,三日不舉樂,思嗣親也。’”
潘佑則反駁:“孟子曰:‘盡信書則不如無書。’今古不相沿襲,當因時製宜,婚禮還是用樂為好。”
徐鉉說:“古來房中樂不設鍾鼓。倘若舉樂無鍾鼓而隻有琴瑟,豈不近於不舉樂?”
潘佑反駁:“既然用房中樂,就必備鍾鼓。這於古有證,《詩經·關雎》雲:‘窈窕淑女,鍾鼓樂之’。”
二人又議及男女交拜之禮,徐鉉說:“此禮有先例可循,《後魏書·禮誌》曾說:‘後初見君,先拜後起,帝後拜先起。’行夫婦之禮,乃人倫之本。事關上祀宗廟,下繼後世,即使人君亦不可例外。”
潘佑對此仍持異議,他說:“此禮純係士庶之禮。王者豈可與庶人相提並論?人君乃天之驕子,無須屈尊交拜。”
從二人的爭論中,我們還是不難發現潘佑處於攻勢,而徐鉉處於守勢。對於婚宴中是否用樂的爭論尚且可以看做是對花費民力的考慮,而對於交拜之儀的爭論那就隻是單純對新郎新娘該行禮節的爭論了,無關民生。
狡猾的陳致雍,兩方都不得罪,便邀李煜定奪。李煜心裏是向著潘佑的,可要他說出來,那又有偏袒徇私之嫌了,因此他隻得把包袱甩向了專典宮中營繕之事的老資曆徐遊。
徐遊是徐溫的孫子,徐溫又是李煜祖父李昪的養父。李煜選他裁決,一方麵看中他的名望足以使大臣信服;更重要的是徐遊善於推測自己的心意,不會拂逆自己的意思。果不其然,徐遊投李煜所好讚同潘佑的主張,自此李煜和小周後的婚宴開始緊鑼密鼓地籌備。
我國古代婚禮需經納采、問名、納吉、納征、請期和親迎等六道手續,李煜和小周後的婚禮,這六道程序一道沒落下!
可這幾道程序下來,我們還是看出不少笑料。小周後和李煜是為了結婚而結婚的,圖的是氣派歡喜。對於一對已有夫妻之實的鴛鴦來說,這些莊重而煩瑣的程序並無實質意義。
按照《禮記·昏義》定義的“納采”,指的是男家托人向女家提親。如果得到女家同意,男家再下聘求婚。按規定在這一過程中,男方必須向女方贈送大雁,這也就是所謂的“奠雁”。“鴻雁傳書”指的是大雁能傳情,減除相愛之人的相思之苦。雁是愛情和忠貞的象征,不巧的是,當時正值深秋,南唐境內並無大雁。李煜命人四處網羅無果後,居然下詔以鵝代雁,於是南唐百姓便可看到李煜派往揚州納采的官船上有一隻全身上下被明黃絲帶包裹得像鑲了金的一隻大肥鵝立於船頭。
至於“問名”,則是指男家攜帶禮品去女家詢問女方的姓名和生辰,尤其是詢問女方的生辰八字。古代夫妻在結親之前大多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細致詢問無可非議。可李煜是看著小周後長大的,說句惡俗的,他連小周後身體都摸得清清楚楚。小周後這些最基本的信息,他還拿出來問嶽父嶽母大人,實在是冠冕堂皇到無以複加了!至於“納吉”,是指男家根據女家提供的女方八字,結合男方的八字,經過占卜確定吉凶。如果是吉兆,那男方便得再備禮品前往女家,正式確定兩家結親。至於納吉這一點李煜娶小周後是下了巨大決心的,哪裏會因為吉不吉作罷?從這一點,我們也可以推測,李煜和小周後結親的“吉兆”可能是注定的,也可能是暗箱操作的。“納征”是男家向女家下聘,正式訂婚;所謂“請期”,則是男家擇定吉日,請求女家讚同婚期。就請期來說,李煜和小周後等這天等了三年,二人都迫不及待,因此日子應該是越早越好!所謂“親迎”,便是男家吉時到女家迎娶。
李煜和小周後的“親迎”大典,全南唐百姓都看著,李煜在這點上絕對沒有也不會摻水!陽光熹微,皇家規格最高的儀仗便從南唐王宮出發,前往小周後在金陵的暫居處迎娶。七十二對絳紗宮燈陪襯下,鳳輦如飛舞在金陵城的鳳凰。璀璨閃耀,光彩奪目,流光溢彩;皇家侍衛整齊列陣,步伐矯健,整齊劃一;宮廷美婢簇擁前後,眉眼含笑,粉衣飄香。絲竹鼓樂鳴於兩側,喜氣洋洋。鬧而不噪,引得百姓嘖嘖稱讚。十裏長街,萬戶皆空。百姓翹首張望,想一睹新皇後的芳容貴態。有人踮起腳尖,有人疊起羅漢,更有甚者爬上高處……忽然人群中有人呼喊,有一處的屋頂人太多,直接把房子壓塌了。處在房子屋簷下的幾乎都殞命,立於屋頂的也被震傷!造成這樣盛大的圍觀場麵,除了因為今日是帝後的大婚迎親儀外,更重要的是因為李煜平日出行都勒令戒嚴淨街,人們都需回避。這次迎娶小周後是開禁的,所以引來百姓競相觀看。
小周後被迎親隊伍接入宮後,又和李煜一起行完該有的禮節,終於雙雙入了洞房。
洞房設在柔儀殿,柔儀顧名思義,以懷柔之心對待丈夫及姐妹。這也是小周後成為皇後之後,告誡自己的處事準則和治理後宮之道。
雖然今夜小周後和李煜是在柔儀殿洞房花燭的,但不得不說明的一點是,小周後相比較她的姐姐周娥皇,對“柔儀”這兩個字的拿捏可實在是相形見絀。
柔儀殿內,極盡奢華。僅是焚香小鼎,就有把子蓮、三雲鳳、折腰獅子、小三神、山互字、玉太古、鳳口罌和容華鼎等幾十種。鼎中所用香料,說出來也是令人咂舌的。這種香料要先取丁香、棧香、檀香和麝香各一兩,甲香三三兩,細研成末。繼而勻和十枚鵝梨汁液,盛在銀器中。用文火焙幹,才能製造出這種南唐王宮獨享的香料。
當李煜挑開小周後的蓋頭之時,他對望小周後的明眸,心裏卻是浮現另一雙眼睛。
當初,他的心是怎樣顫抖的!
小周後長大了,更漂亮更加妖嬈,在他麵前也更加獨具風騷。飲完交杯酒,李煜麵頰緋紅。他醉了,醉得神誌不清。
將小周後擁入懷中,他已分不清懷裏的人究竟是娥皇還是嘉敏。
李煜又接連數日舉行慶賀儀式,賜宴群臣。發放府庫錢財,賜“天下大”,美其名曰“與民同樂”。
韓熙載等大臣對李煜接連數日的大興婚宴頗為不滿,紛紛寫詩進諫。這些詩表麵是慶賀帝後大婚的,其實質都是勸誡皇帝莫要再鋪張浪費。即應以百姓為念,適可而止。李煜正值婚宴的喜慶時刻,心情極好。對臣下的諷諫既未采納,也未責備。這些詩因為種種原因,流傳下來的隻有徐鉉的四首:
《納後夕侍宴》
天上軒星正,雲間湛露垂。
禮容過渭水,宴喜勝瑤池。
彩霧籠花燭,升龍肅羽儀。
君臣歡樂日,文物盛明時。
簾卷銀河轉,香凝玉漏遲。
華封傾祝意,觴酒與聲詩。
《納後侍宴三絕》
時平物茂歲功成,重翟排雲到玉京。
四海未知春色至,今宵先入九重城。
銀燭金爐禁漏移,月輪初照萬年枝。
造舟已似文王事,卜世應同八百期。
漢主承乾帝道光,天下花燭宴昭陽。
六衣盛禮如金屋,彩筆分題似柏梁。
詩的最後一句往往是畫龍點睛之筆,徐鉉這首詩也不例外。“天下花燭宴昭陽”,昭陽是指趙飛燕居住的昭陽殿,在這裏比作小周後的洞房柔儀殿。趙飛燕是絕色的瘦美人,漢成帝在她的石榴裙下服服帖帖。這裏並不指代李煜和小周後,但確實暗含了對李煜的勸誡;“彩筆分題似柏梁”,柏梁是指漢武帝時修建的“柏梁台”。當時的漢武帝懷念自己寵愛卻早逝的王夫人,不惜巨資,在未央宮北修建了一個高台,以期盼在天上的王夫人能登臨柏梁台和他相會。以香柏為梁,黃銅為柱。這樣的奢靡和小周後柔儀殿的寶鼎成堆,焚香考究相比,並無二異。
李煜將這些當做單純的詩作,心裏雖然明白字裏行間的深沉含義,但卻不為所動。對於這些勸誡的大臣們,也隻淡然相待,不打擊也不親信。
都說愛的反麵不是恨,而是漠然。李煜對朝政漠然的態度,既激不起忠臣良將的熱情,冒出拋頭顱灑熱血不怕死之輩;同樣也勾不起奸佞之臣的欲望,滋出以忠義名義謀取利益陷害忠良之徒。
從這點上來說,南唐的朝政是荒的,缺少的隻是耕作者。
而李煜,卻不願做這辛勤的耕作者,他還沉湎於自己幸福的婚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