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子仲宣卒
北宋乾德二年(公元964年)對於李煜來說是近乎噩夢般的年歲,二十八歲的李煜在這一年失去了寶貝的小兒子和他心愛的妻子。也是在這一年,他又是過得那樣放縱恣意,他體驗到生為男人從未有過的激情與狂暴。
七夕乞巧夜,正逢李煜生日,實在是喜慶的一天。李煜命人在碧落宮內張起八尺琉璃屏風,以紅白羅百匹紮成月宮天河的形狀。又在宮中空地上鑿金做蓮花,飾以珍貝夜明珠。四麵懸著一色琉璃燈,宛如蓬萊仙島上仙境一般。流光璀璨,熠熠生輝。月宮裏麵,美伎著霞裾雲裳,宛如天外飛仙。《霓裳羽衣曲》自月宮傳來,縹縹緲緲,悅耳怡神。娥皇連聲讚道:“陛下巧思真不可及!如此布置,與廣寒宮無二。倘被嫦娥知道,恐欲奔下凡間,參加陛下的盛會了。”李煜含笑說:“昔唐人有詩‘嫦娥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嫦娥雖居月宮為仙,也未免有寂寞淒涼之感。哪裏比得上朕與卿,身在凡間,反可以朝歡暮樂呢!”李煜與娥皇四目相視,心有靈犀。喜悅之餘,開懷暢飲。直至天色已明,方才席散。
不料正是七夕之夜後,娥皇身體不適。李煜見妻子蹙眉憂愁的模樣,心裏十分焦急,噓寒問暖。每日即使再忙也要至娥皇病榻前,端藥送水,十分周到。娥皇經常半夜醒來,見自己丈夫滿臉倦意地俯靠在病榻前,安詳地睡著。每每此時,娥皇的心裏就暖暖的,病痛都好像減了幾分。
可病痛不饒人,娥皇的病情不見好轉,反而加重了。看著妻子麵色漸漸蒼白無力,李煜心如刀絞,恨不得替娥皇生了這場病。
他心念妻子的病情,殷切期盼著他的妻能好起來,站在紅綃地上為他舞《霓裳羽衣舞》。不求舞得有多美,隻盼她能揮舞紅袖,步履輕盈。
他的娥皇呀!——李煜乞求老天對他公平些,讓他心愛的妻子不再虛弱,不再承受病痛,讓她伴在他身側!
李煜昔日和娥皇嬉戲,娥皇讚他如玉樹臨風而立。那時的他則點著娥皇的蛾眉,笑著應和她當是他身側的瑤草。李煜想起往事,心底黯然。他的娥皇,他的瑤草尚處病榻中,這要他如何開心得起來?
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問我何愁?李煜念著娥皇,心裏又是一酸。他這模樣教娥皇看見了,豈不是又要惹她傷心了?思及此處,李煜心裏滿懷希望,口中吟道:
玉樹後庭前,瑤草妝鏡邊。去年花不老,今年月又圓。莫教偏,和月和花,天教長少年。
“我的妻呀!”他心念著,“你會好起來的,我待你好起來,我們再琴簫相和,我再與你看盡江山如畫!”
乖巧心細的二兒子仲宣是他和娥皇所出,最得娥皇喜愛。他見母親臥病在床,也學著宮女的樣子為母親焚香求福,祈盼母親的病能快些好起來。
哪知道,老天又會如此狠心,飛來橫禍送了仲宣性命,也斷了娥皇最後的希冀。史載:“仲宣)一日戲佛像前,有大琉璃燈為貓觸墮地,嘩然作聲。仲宣因驚得疾,竟卒。”
李煜的心在滴血!
作為帝王,他躲在暗處。獨自掩著身子,泣不成聲。仲宣出生時,他是那樣的開心,那樣忘情的開心!
猶記得仲宣出生時,他向大臣們頒賜“洗兒果”。有一位大臣在謝恩表中寫到:“猥蒙寵數,深愧無功。”意思是自己無功卻受了厚祿。當時的他仰頭大笑,開起了黃玩笑:“在這種事上怎麼能讓愛卿有功呢?”
轉而他腦中浮現的是仲宣在他和娥皇麵前乖巧地背誦《孝經》,那時的他才三歲啊。長得虎頭虎腦,背得一字也不差。望著案上娥皇的琵琶,李煜的心猶如被堅冰懾住一般。他的仲宣呀,才那麼一點點兒大,就知道在他和娥皇吹樂奏鳴時拍手拊掌。
他欲要瘋狂,所有的壓抑苦悶最後化做一股戾氣,流於筆尖:
永念難消釋,孤懷痛自嗟。雨聲秋寂寞,愁引病增加。咽絕風前思,昏瀠眼上花。空王應念我,窮子正迷家。
可惜,老天不念他!李煜苦笑,笑得淒苦。
嗚呼!庭蘭伊何,方春而零;掌珠伊何,在玩而傾。珠沉媚澤,蘭隕芳馨;人猶沮恨,我若為情?蕭蕭極野,寂寂重扃。與子長訣,揮涕吞聲。噫嘻,哀哉!
縱是再有才情,縱使我是帝王,又怎能牢牢地抓住你稚嫩的雙手,讓你不迷失?老天帶你來時,你如此歡快如此輕暢,我又是如此開心喜悅,滿世界都是你小小的身子;你走時,你又是如此悄無聲息。而我連你的影子也無法流連,你我的世界就此塌陷。
病榻之人如今奄奄一息,她聰明如斯,心細如斯呀,她真的不知曉嗎?不知曉仲宣已經去了,不知曉我李煜心裏滿滿的隻有她一人?李煜敲自己的腦袋,他連自己都說服不了,如何能瞞騙得過心細敏感的妻子?滿心的悲痛化做對自己的憤怒,他一聲聲地苛責自己:“李煜呀李煜,你在做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