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國榮是驕傲的,因驕傲而寂寞;他也是自知的,因自知而痛苦。長期痛苦的內心體驗導致抑鬱症的產生。抑鬱症患者自殺率高達12%~14%,所以此症被稱為隱性殺手。美國心理學家史培勒說:“這種病往往襲擊那些最有抱負、最有創意、工作最認真的人。”如英國戴安娜王妃一生中患過4次憂鬱症,多次自殺,伍爾夫、普拉斯、三毛都死於抑鬱症。
那喀索斯投水而死,哥哥墜樓而亡。他們都有水仙臨水照花式的愛戀,一個愛自己的幻影,一個愛傳統觀念之外的人,他們都陷入了愛而不得的宿命。張國榮與唐先生真心相愛,既非強占,亦非亂倫,他們到底招誰惹誰了呢?於己有益,於人無害,為什麼世人不能接受?竟有人還說:“花了這麼多年的時間,我才慢慢明白尊重與體諒。才慢慢明白,沒有比道德優越感更堵心的麵具。”雖然是偏向於哥哥的話,卻讓我看著好笑,這跟道德有什麼瓜葛呢?尊重是必須的,體諒根本不應該存在,體諒是說一個人做錯了,你要接受和寬恕他,哥哥做錯了什麼?他憑什麼需要你們的體諒?
每個人都有愛的權利。
電影人金娜說:“我人生第一次采訪是1998年在花園飯店,因《紅色戀人》采訪張國榮。鼓足勇氣舉手問,你會為愛而死嗎?全場哄笑。我的臉刷的紅了。哥哥說:‘你問得好,但電影是電影,人生是人生。’群訪結束,他特地走到我身邊說:‘不要在乎他們的笑聲,你問了今天最好的那個問題。’”
哥哥雖然說電影是電影,人生是人生——回避了這個問題,但他始終是一個真性情的人,他會為愛而死。
“時間是不等人的。這是電影《暴雨將至》裏修道院神甫說的一句話。此刻的張國榮最無法忍耐的就是時間,如果時間靜止,他或許可以度過這最讓他難以忍受的時刻。”
這一時刻是2003年4月1日下午18點41分,張國榮已經在文華酒店24樓健身房外的露台上徘徊了一個多小時。對於死亡,他是遲疑的,遺囑上說自己無法忍受病痛——憂鬱症的折磨,但是時間是不等人的,不能在這一刻靜止,下一刻,他必須去做他應該去做的事情——他望著這可怕的未來,毅然走向死亡。
時間如果可以靜止,他就能在這靜止的時間裏多待一會兒,少些擔心,少些憂慮。曾經有一段日子,我害怕黎明,希望時間在黑夜那一刻停止,在安靜無擾中逃避即將到來的一切。《牛虻》中的亞瑟也是如此,他說,天就要亮了,又要去麵對蓋利那些人了。他愛他的事業、革命、神父、瓊,但是那一切又讓他感到煩躁。張國榮也很愛自己的事業,他說:“在這個圈子,我從來沒有超然的感覺,我隻是打了一份很長的工,很Devoted、很愛它。”輝煌的路上總是伴著荊棘,瀟灑如哥哥也不能超然。有人說,博愛是破執的前提,我卻認為,執破了,你就不再是你自己了。自戀的人,總是關注自己多一些。哥哥這種極端性行為是偏執型人格的體現,但是我不喜歡把偏執視為精神障礙,寧願把它歸為一種極致的性情。人若成佛,便成了一個統一,因為佛佛相同,像廟裏的偶像,不再可愛。
拍攝《紅色戀人》靳和秋秋交換人質那場戲時,哥哥飾演的靳喊:“秋秋,記得給我們的孩子取個好名字。”然後導演喊卡。全場還在悲痛中,結果哥哥又對著還哭得稀裏嘩啦的梅婷說:“秋秋,記得給我們的孩子起名叫發財。”全場爆笑……
這可愛的形象就像鄰家的兄弟,惹人疼惜。敬著你是遠著你,而愛著你才喜歡和你接近。張無忌說,周芷若可敬又可怕,趙敏可愛又可恨。誰更能留在他的心裏,一比便知。
哥哥雖然結束了自己的生命,卻在人們心目中永留一個可愛的形象。生命的質量在於它的密度而非長短,瞬間的燦爛遠好過長長的平庸。他是真正活過的人,也還仍舊活著。
與這個並不可愛的世界達成和解還是遺世獨立保持自我?王小波筆下的大多數都融入茫茫人海,把自我消彌掉,成了一個他者。芸芸眾生相,一幅完整的圖畫,人將不人。我一向不大喜歡集體主義,就像《浪潮》中被排除在外的卡蘿,因為我看到了集體追求一致化的瘋狂。所有的人都要遵從既定的規定,所有的人都要步調一致,所有的人都要在古老的衛道士添磚加瓦築起來的道德係統裏蠕動,稍有偏差,就被斥為異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