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是掩在麵具下的嘴角,終究抹不平那一縷淡淡的苦澀。
“是啊,命賤的人就是死也死不了呢,你很遺憾吧?”遠處易洛迦笑著和身邊的蘇越說。
“那時候你如果死了,我就把你拖到城門口去鞭屍!”蘇越沒好氣地說。兩個人在午後燦爛的陽光下,一路說說鬧鬧地走遠。
葉筠站在廊下,望著他們的背影,逐漸聽不清他們講話的內容,夏日溫暖的熏風吹得花園裏的樹葉花朵泛起粼粼波光,明媚的金色在不斷抖落的草木碎影中輕盈無聲地跳躍著。
那是,傷痕累累的人們,來之不易的平靜。
葉筠太過出神,沒有注意到背後易濤正遠遠看著自己,君王深邃的眼睛裏,暗暗翻湧著越來越強烈的疑慮。
林瑞哲的喪葬是在一個雲淡風輕,天氣晴朗的日子進行的。並沒有要求國人一定要為大將軍戴孝守喪,然而每家每戶都在那天掛上了白帛,即便是伊人樓的花枝招展的姑娘們,也在那天盡去鉛華粉黛,烏黑的鬢發上佩著一隻樸素的白花。
三軍將士更是肅穆不語,無論是林瑞哲直屬的大陸步兵,還是原本與他們水火不容的騎兵,都扼腕立於墳塚前。
屍首已然無法尋到,埋入土中的,是大將軍生前馳騁沙場時穿的戰甲。戎馬一生,富貴也好,仇恨也罷,統統無言地葬入泥土中。盡管他也會有私仇有怒怨,然而至少,在最後的時候,沒有人認為他的一生,有負於誰。
哪怕再憎惡一個人,也會堂堂正正站在他麵前,用劍尖指著他。從不會在背後含沙射影。他光明磊落如同蠟燭的一生,直到熄滅,光影也仍舊殘留在別人眼前,那樣明亮。
墓前照例是有人為林瑞哲誦讀一些歌功頌德痛斷肝腸的悼文,易濤三祭清酒。
蘇越默默地聽著那些大將軍的功勳偉業,他知道這些對林瑞哲來說,並不是多麼重要的東西。那個人的一輩子,最快樂的日子便是在東蒙故道的山林裏,哥哥,小妹,爹娘過著的那些淡然入水的歲月。
遠處雲卷雲舒,高空寥廓,一隻展翅翱翔的蒼鷹清啼著破空飛過。
蘇越閉上了眼睛,唇沿略微有些濕潤的鹹意,那麼腥澀,是血的味道。
喪禮終了後,陳伯要留下來,將不需陪葬的那些禮器收拾好,易濤屏退了侍從,在遠處靜靜地看著他的動作。
他還記得父王的喪禮上,陳伯整理禮器的習慣,總是會把沉重的玉器危險地堆在最頂部,那時候自己還拉著他衣角,問他為什麼要這麼做。陳伯摸了摸他的頭,對他說:“因為玉是最高貴最聖潔的東西,絕不能處於底部。”
陳伯一直都是那麼做的,和別人都不一樣。
易濤遠遠望著葉筠收拾器具的樣子,一件一件,輪到最大的玉熏爐時,葉筠站著猶豫了一會兒。最後左右看了看,沒有別人,他抱起其他雜七雜八的器物,沒有半點憐惜之意,大手大腳地就把它們一股腦兒全丟進了玉熏爐裏。
易濤:“……”
葉筠還渾然不知自己偷懶的舉動已經全部被君王看在眼裏,還嘟嘟噥噥地抱怨:“這麼重……這麼重的破東西還要帶回去,直接砸碎了埋掉不就得了,真是討厭,還要我來收拾……這個也是那個也是,啊啊,真煩……”
咕噥著嘀咕了半天,突然覺得背後投下一片陰影,葉筠手上的動作一僵,隨即轉過頭去。
易濤正站在他後麵,他還未來得及退一步,手腕就被君王抓住,易濤的眼睛裏閃爍著流淌不息的光芒,壓抑過激動的聲音有些沙啞:“……你……”
“幹,幹什麼?”葉筠嚇了一跳,慌忙想往後退幾步,然而卻被易濤狠狠鉗製住,掙脫不了。
“你……究竟是誰?”易濤輕聲說著,強力地反剪住葉筠不停反抗著的雙手,微微顫抖地去觸碰葉筠冰冷的青銅麵具。
沉重的麵具終究被君王除下,太陽從清淡的雲間漏下金色的浮光,落進青年金棕色的眼睛裏。
樹葉沙沙吹響,一片陽光燦爛。
這一年的九月,遠方傳來商國新君即位的消息。
新君是昔日的商國大公子,王位之爭本是血雨腥風,然而太子蘇越棄國而去,三公子蘇邪不幸身死,原先想趁亂謀權篡位的重臣貴戚,統統被南宮將軍以極其強勢的軍備鎮壓了下去。
先君在位時的首輔大臣的腦袋被懸在城門口,南宮謹言一臉漠然地按著劍,不消半句廢話,就讓那些蠢蠢欲動的魑魅魍魎明白了,要在大公子手下□□,會是什麼下場。
殺雞儆猴收效甚強,一時之間,朝中人人自危,曾經和首輔大臣有過交集的人,走路都情不自禁地縮著脖子,唯恐下一個身首分家的人就是自己。
踩著帝國的萬馬千軍,終於登上王位的大公子蘇睿沒有半分喜悅之色,當滿朝文武跪拜在他麵前時,他隻是略微靜了片刻,內斂而從容地伸出手,冷淡地道了句:“平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