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若隻如初見(3 / 3)

遙遙望去,那座陡峰之下盡是滾石巨木,舉火之料。一旦齒輪旋轉到底,底盤的鐵鏈徹底拋盡拉直,觸動機關,那麼將會有無數滾石巨木自山頂落下,阻斷東蒙故道唯一的退路,舉火之料引燃,困住的,將是駐兵於東蒙山穀中的易北將士!

“魍輪巧術……蘇邪他……竟然會打造商國失傳已久的魍輪巧術……”蘇越喃喃著,往後退了兩步,回頭望了一眼蘇邪的屍首,不知是驚是恨。

林瑞哲顯然聽過這種巧術,臉色也變了,隻有易洛迦還不明所以:“什麼是魍輪巧術?”

林瑞哲低聲道:“就是眼前這個裝置,底盤有五個星辰碼盤,一旦催動運轉,隻要打造者本身才能依法使它停止,否則它就一定會運作下去,直到達到目的。”

易洛迦皺起眉:“摧毀裝置行不行?”

林瑞哲搖了搖頭:“會直接引爆,到時候我們都完蛋。”

“……難道就沒有辦法可解了?”易洛迦道,“隻有蘇邪一個人知道解法嗎?其他人……”

蘇越打斷了他,聲音悶悶的:“不……以蘇邪的性子,是絕對不會讓別人知道魍輪巧術解法的……唯一的辦法是……”

他漸漸輕了下去,最後幹脆不說了,盯著底盤處不斷舒展開的鐵鏈,再也不發一言。

林瑞哲吐了一口氣,用力閉了閉眼睛,朝遠處兄弟將士們駐兵的地方望去,山裏淡淡的薄霧遮住了醜惡和血腥,一切看起來都是那麼祥和平靜,虛偽得可怕。

林瑞哲良久沒有說話,過了一會兒,他突然轉身,把手中的劍交給了易洛迦,同時遞給他的,還有大陸軍步兵的統帥勳章。

易洛迦一愣,剔透的藍色眸子微微睜大,並沒有伸手去接,而是望著林瑞哲:“……做什麼?”

“易北雖大,國力雖強,然而人心難測,老朽貴族更是難纏。能佐我王馳騁天下的,隻有你我二人。”林瑞哲平靜地說,“我雖不認同你的作風,與你亦有私仇,然而……我知道,能率領易北虎狼之師,橫掃大陸的人,隻有你而已!”

易洛迦還沒反應,蘇越已然聽出了他話裏的意思,愕然道:“林瑞哲,你不會是想……”

林瑞哲淡淡道:“魍輪巧術有個致命的弱點,即使底盤中空,齒輪旋轉的暗扣就在其中,隻需活人潛入,尋找到暗扣,將其卡住,齒輪便能停止運作。”

“可是阻斷了齒輪之後,裏麵的鎖鈕都會崩解,你會被活活絞死在裏麵的,你瘋了嗎?!”蘇越喊了起來,“林瑞哲,你逞什麼英雄!好好活著不行嗎?為什麼要為了那些跟你毫不相幹的士兵去死?為什麼要把自己的性命看得這麼輕?”

林瑞哲終於把目光轉向他,褐色的眼底一時間也不知閃動的是怎樣複雜的光彩,過了半晌,他說:“蘇越,我從未看輕過自己的性命,隻是,那些人對你來說,是毫不相幹的士兵,對我而言,卻是給了我十餘年溫暖,手足並進的易北兄弟,我願為他們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他說完,把統帥勳章塞到易洛迦手裏,說道:“記住,易洛迦,易北非新政不能強盛,統帥非血性不能服人。犯我易北者……”

藍色的眼眸和褐色的眼眸在這一刻望著對方,易洛迦按捺壓抑著少有的痛惜和悲憫,與林瑞哲一同說:“犯我易北者,滅其邦國,誅其逆劣!”

林瑞哲看著易洛迦,第一次痛快爽朗地大笑起來,他用力拍了拍易洛迦的肩膀:“我還是恨你殺害四十萬手足之事,然而,這個仇,也隻能來世再報了。來世沙場……再相逢!”

他說罷,徑自朝那黲黑的齒輪底盤走去。蘇越望著他,再也忍耐不住,流著淚喚他的名字:“……林瑞哲……你……”

林瑞哲站在底盤邊,垂眸望了一眼森然的內置,然後轉過臉,看向在易洛迦身邊站著的蘇越,過了一會兒,他低聲說了一句:“……蘇越,是我害你至此,對不起……”

齒輪緩緩旋轉著,他在後麵凝視著他,年輕剛毅的臉龐上逐漸流露出一絲明朗率性的微笑。

“若有轉生之說,願赴楓林之約。”

言罷縱身躍入了魍輪之盤中,染著血的衣袂翻飛,消失在黑暗之中。

四下一片死寂,悲風裹挾著鹹腥的空氣,這十三年的楓海終於寧息了最後一絲波紋,陽光從問天崖後盡數潑灑,鮮豔熱烈的血液鋪紅天涯海角紅楓血海。

蘇越跪在魍輪之盤前,斷斷續續悲慟嘶啞著哭泣著,這十餘年隱忍的淚水都在這一刻肆意滾落下臉頰,一滴一滴,落在了麵前的土地上。

眼前似乎有浮現了十三年前的那個少年的模樣,那麼清新幹淨。

“我?”那個少年笑道,“我是商國人,住在商國城郊,我叫林瑞哲。”

他說話的時候,習慣性地揚著嘴角,眉宇微挑,非常溫和細膩的感覺。

人生若隻如初見。

“林瑞哲……林瑞哲!!!”

破碎的哽咽被大風吞噬殆盡,齒輪越轉越慢,最終停止。

蘇越忽然想起了他躍入魍輪之盤前,最後的那個笑顏,那麼熟悉,那麼幹淨溫和,就想……昔日那個帶他逃離兵荒馬亂的商國少年一樣。所有的單純溫暖,隔著多年的記憶和塵埃,緩緩地重新浮現在那張清俊的臉龐上。

他等了十三年,終於等到了和那個少年的重逢。在一片淒豔至極,模糊了雙目的血海楓林中。

人生,若隻如初見。

狂亂的馬蹄聲驟然從遠處傳來,易洛迦緊緊握著林瑞哲交給他的長劍和勳章,望了蘇越一眼,而後大步走出舊樓。

馬蹄揚起的漫天土灰中朦朧出現了大批精銳部隊,招展的旌旗,陌生的甲胄——竟是蘇邪留在問天崖附近的商國衛隊。

“螻蟻之師,何足懼。”

劍鋒發出清脆的爭鳴聲,易洛迦咬著牙根,這個素來溫和沉靜的男人在這一刻被憤怒和痛恨所裹挾,他揮劍掠地,徑自向蘇邪餘部展開屠戮。

銀鎧朔氣乍露,□□與刀劍碰撞出星星點點的橘色光點。

廝殺聲,鐵蹄聲,殺氣和血色猶如密不透風的高牆巍峨立起,劍走偏風間,連片擊倒的甲士如同摔碎在海角崖石上的駭浪驚濤,魚鱗甲在耀眼的陽光下如同千層碎浪裂開,四散潰滅。

縱千軍萬馬,亦不能與之爭鋒。戰馬長嘶,鮮血狂濺,一時之間竟逼得任何人都不敢再靠近一步,隻猶豫躊躇地逐漸在易洛迦麵前形成密不透風的包圍,伺機尋著這個男人的軟肋。

就在這時,蘇越從舊樓之內走了出來,站在了易洛迦身邊,他的臉上還有未幹的淚痕和血跡,然而那雙眼睛卻淩厲痛恨得幾乎能在人身上剜出血肉模糊的傷疤。

一時間四下死寂,蘇越慢慢從懷襟中取出一方色澤幽暗,雕工細膩的虎符,握在手中,高高舉起。聲音低沉而沙啞,滿是風雨將至的危險:“商國兵符在此,商軍立撤!從此,不得再踏入易北境內半步,違者,軍法立斬!!!”

為首的大將霎時麵如白紙,緊緊盯著那枚虎符,顫抖著雙唇問:“莫非……莫非您是……”

蘇越目光一冷,厲聲道:“既已知道我的身份,為何還不快滾!杵在這裏找死麼??!!滾!!”

遙望著商國衛隊倉皇自狹道退出,惶惶然之間竟是連旌旗也掉落在了道口處,蘇越嫌惡地皺了皺眉頭,將那陪伴了自己多年的符印丟棄在了地上,舉起吹發立斷的長劍,將符印攔腰斬斷。

“從此,不複商國人。”

遠處馬蹄揚起的塵灰逐漸平息,蘇越閉了閉眼睛,將長劍丟在了地上,轉身將手伸給易洛迦:“結束了……我們……走罷……”

易洛迦看著他,眩目的太陽從金發男人身後緩緩沉了下去,霎時間照的整座問天崖雲霞淒紅,靉靆的雲層厚重濃豔,將天地染成溫軟耀眼的金紅色。

易洛迦朝蘇越微微一笑,剔透的藍色眸子如同大海般深邃,他走上去,握住蘇越的手:“好,走罷……”

話音未落,金發的男人突然腳步一晃,竟脫力般跌跪在地上,單手捂住胸口,嘔出一口豔血來。

蘇越臉上的微笑還未完全舒展,便生生凝凍住,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倉皇跪下來扶住易洛迦:“你……你怎麼了?”

身上全無傷口,絕非方才廝殺時受的內傷。莫非……

蘇越看向旁邊蘇邪的屍體,心裏驟然涼了半截——鹿峰草的解藥……鹿峰草的解藥所在,是蘇邪告訴自己的。難道說……

易洛迦劇烈咳嗽著,卻說不出話來,隻用修長的手沾著粘稠的血,在地上用力寫了四個字:

速回王城,求於陳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