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3章 林徽因著作精選(4)(2 / 3)

喜燕堂正廳裏掛著金喜字紅幛,幾對喜聯,新娘正在服從號令,連連地深深地鞠躬。外邊的喧吵使周圍客人的頭同時向外麵轉,似乎打聽外麵喧吵的緣故。新娘本來就是一陣陣地心跳,此刻更加失掉了均衡;一下子撞上,一下子沉下,手裏抱著的鮮花隨著隻是打顫。雷響深入她耳朵裏,心房裏……

“新郎新婦——三鞠躬”——“……三鞠躬”。阿淑在迷惘裏彎腰伸直,伸直彎腰。昨晚上她哭,她媽也哭,將一串經驗上得來的教訓,拿出來贈給她——什麼對老人要忍耐點,對小的要和氣,什麼事都要讓著點——好像生活就是靠容忍和讓步支持著!

她焦心的不是在公婆妯娌間的委曲求全。這幾年對婚姻問題誰都討論得熱鬧,她就不懂那些討論的道理遇到實際時怎麼就不發生關係。她這結婚的實際,並沒有因為她多留心報紙上,新文學上,所討論的婚姻問題,家庭問題,戀愛問題,而減少了問題。

“二十五歲了……”有人問到阿淑的歲數時,她媽總是發愁似的輕輕地回答那問她的人,底下說不清是歎息是囉嗦。

在這舊式家庭裏,阿淑算是已經超出應該結婚的年齡很多了,她知道。父母那急著要她出嫁的神情使她太難堪!他們天天在替她選擇合適的人家——其實哪裏是選擇!反對她盡管反對,那隻是消極的無奈何的抵抗,她自己明知道是絕對沒有機會選擇,乃至於接觸比較合適,理想的人物!她掙紮了三年,三年的時間不算短,在她父親看去那更是不可信的長久……

“餘家又托人來提了,你和阿淑商量商量吧,我這身體眼見得更糟,這潮濕天……”父親的話常常說得很響,故意要她聽得見,有時在飯桌上脾氣或許更壞一點。“這六十塊錢,養活這一大家子!養兒養女都不夠,還要捐什麼錢?幹脆餓死!”有時更直接更難堪,“這又是誰的新褂子?阿淑,你別學時髦穿了到處走,那是找不著婆婆家的——外麵瞎認識什麼朋友我可不答應,我們不是那種人家!”……懦弱的母親低著頭裝作縫衣:“媽勸你將就點……爹身體近來不好……女兒不能在娘家一輩子的……這家子不算壞;差事不錯,前妻沒有孩子不能算填房……”

理論和實際似乎永不發生關係;理論說婚姻得怎樣又怎樣,今天阿淑都記不得那許多了。實際呢,隻要她點一次頭,讓一個陌生的,異姓的,異性的人坐在她家裏,乃至於她旁邊,吃一頓飯的手續,父親和母親這兩三年——竟許已是五六年——來的難題便突然地,在他們是覺得極文明地解決了。

對於阿淑這訂婚的疑懼,常使她父親像小孩子似的自己安慰自己:“阿淑這門親事真是運氣呀!”說時總希望阿淑聽見這話。不知怎樣,阿淑聽到這話總很可憐父親,想裝出高興樣子來安慰他。母親更可憐;自從阿淑訂婚以來總似乎時她抱歉,常常啞著嗓子說:“看我做母親的這份心上麵。”

看做母親的那份心上麵!那天她初次見到那陌生的、異姓的、異性的人,那個庸俗的典型觸碎她那一點脆弱的愛美的希望,她怔住了,能去尋死,為婚姻失望而自殺麼?可以大膽告訴父親,這婚約是不可能的麼?能逃脫這家庭的苛刑(在愛的招牌下的)去冒險,去漂落麼?

她沒有勇氣說什麼,她哭了一會,媽也流了眼淚,後來媽說:“阿淑你這幾天瘦了,別哭了,做娘的也隻是一份心。”……現在一鞠躬,一鞠躬地和幸福作別,事情已經太晚得沒有辦法了。

吵鬧的聲浪愈加明顯了一陣,伴娘為新娘戴上戒指,又由讚禮的喊了一些命令。

迷離中阿淑開始幻想那外麵吵鬧的原因:洋車夫打電車吧,汽車軋傷了人吧,學生又請願,當局派軍警彈壓吧……但是阿淑想怎麼我還如是焦急,現在我該像死人一樣了,生活的波瀾該沾不上我了,像已經臨刑的人。但臨刑也好,被迫結婚也好,在電影裏到了這種無可奈何的時候總有一個意料不到快慰人心的解脫,不合法,特赦,戀人騎著馬星夜奔波地趕到……但誰是她的戀人?除卻九哥!學政治法律,講究新思想的九哥,得著他表妹阿淑結婚的消息不知怎樣?他恨由父母把持的婚姻……但誰知道他關心麼?他們多少年不來往了,雖然在山東住的時候,他們曾經鄰居,兩小無猜地整天在一起玩。幻想是不中用的,九哥先就不在北平,兩年前他回來過一次,她記得自己遇到九哥扶著一位漂亮的女同學在書店前邊,她躲過了九哥的視線,慚愧自己一身不入時的裝束,她不願和九哥的女友做個太難堪的比較。

感到手酸,心酸,渾身打顫,阿淑由一堆人擁簇著退到裏麵房間休息。女客們在新娘前後彼此寒暄招呼,彼此注意大家的裝扮。有幾個很不客氣在批評新娘子,顯然認為不滿意。“新娘太單薄點。”一個摺著十幾層下頦的胖女人,搖著扇和旁邊的六姨說話。阿淑覺到她自己真可以立刻碰得粉碎;這位胖太太像一座石臼,六姨則像一根鐵杵橫在前麵,阿淑兩手發抖拉緊了一塊絲巾,聽老媽在她頭上不住地搬弄那幾朵絨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