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後記:我想看見每一個人(1 / 2)

三十歲生日那天,我恰好在倫敦。規劃的行程,是去大英博物館打發一整天。

大英博物館的主展廳不定期會有展覽,那一天的展覽名叫“living and dying”:長長的展台,鋪滿了各種藥丸和醫療器械,每一列都隸屬於最下麵標注出的一個個主人公——這裏陳列著已逝去的人們自認為生命最美好、最痛苦時刻的照片,以及,他最後時刻的麵容。

看著這一張張麵孔,我突然想起重病八年、已經離世的父親,他恰是在三十歲那年有了我這個兒子的。

我當時來來回回地閱讀這展覽上的每張照片,每段人生,忍不住揣想,當時的父親應該也和三十歲的我一樣,已經度過了人生的懵懂期。世界已經幫他剔除掉天真的虛妄,歲月也悄悄開始把他的臉捏出折痕,當時的他應該已經和真實的世界迎麵撞上。他是否已經找到辦法和自己身上的欲望講和?他如何理解這個朝他的人生撲麵而來的新生命?後來的命運如何潛伏在父親周圍,然後一點點把他最終捕獲……

我才發覺,我其實不認識父親,即使我們是彼此生命中最重要的部分。嚴格來說,我隻是知道他的人生,隻是知道他作為父親這一角色在我的生活中參與的故事,我沒有真正地看見並理解他。

而認識到這一點,讓我異常難受。

我常對朋友說,理解是對他人最大的善舉。當你坐在一個人麵前,聽他開口說話,看得到各種複雜、精密的境況和命運,如何最終雕刻出這樣的性格、思想、做法、長相,這才是理解。而有了這樣的眼睛,你才算真正“看見”那個人,也才會發覺,這世界最美的風景,是一個個活出各自模樣和體係的人。

顯然,我沒能“看見”我的父親,也已經來不及這樣去看父親了,他已從我的生活中退場。我開始擔心,自己會以這樣的方式,錯過更多的人。這惶恐,猶如一種根本的意識,就這麼植入了內心。

從倫敦回來的一個月後,我試圖以僅有的記憶建構一篇文章,盡可能地去尋找父親,抵達父親,看見父親——便是《殘疾》。這是挽留,告別,也是對內心惶恐的交代。

也是從那篇文章開始,生發出一種緊迫感:我應該看見更多的人。這是對路過生命的所有人最好的尊重,這也是和時間抗衡、試圖挽留住每個人唯一可行的努力。還是理解自己最好的方式——路過我們生命的每個人,都參與了我們,並最終構成了我們本身。

也從那時候開始,寫這本書,就不僅僅是“自己想要做的一件事”了,而是“必須做的事情”了——我在那時候才恍惚明白寫作的意義——寫作不僅僅是種技能,是表達,而更是讓自己和他人“看見”更多人、看見“世界”的更多可能、讓每個人的人生體驗盡可能完整的路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