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厚樸(4)(2 / 2)

整座城市就隻有酒吧街上那幾個酒吧,也隻有九一路上那兩三家樂器行。厚樸藏身的地方確實不多,但直到回北京前,我依然沒能找到他。

然而生活必須繼續,就像是個話劇演員,我必須在中場休息時間結束後,繼續扮演起在現實生活中苦苦爭取來的角色。

我就這樣告別了那座城市,告別了學校,也告別了厚樸。

北京果然像隻巨獸,從飛機一落地開始,就有各種觸須攀爬而來,把你卷入一個個事件、一個個挑戰、一個個故事和一場場悲喜中。這眾多事件,這眾多悲喜,厚厚地、一層層地包裹著你,讓你經常恍惚,覺得似乎除了北京之外,再沒有其他的生活了。

作為師範大學的學生,我和厚樸的大部分同學都留在家鄉當起了老師,偶爾有些來北京進修或者補習的。我作為唯一一個紮根北京的人,自然成了他們的駐京接待處。

我沒再刻意去打聽厚樸的消息,但來的人總會有意無意地說起——事實上我和許多同學說不上熟悉,隻是偶爾說說一些陳年舊事和另外一個共同認識的人的故事,勉強證明,我們為什麼還要在彼此身上花時間的原因。

據說厚樸流浪到最後,沒有朋友收留了,借公共電話亭打了個電話,就被他父親來城市接了回去。

為了他的事情,厚樸的母親和父親吵了很凶的一架,最終母親的主意占了上風。在母親的努力下,一些關係得到疏通,厚樸被安排到三明一個很小的村莊裏去教書。教的課據說很雜,有語文、政治和音樂等。

不知道為什麼,聽到這個消息之後,我經常會在忙到大腦快抽筋的時刻,突然想象,在一個小村莊裏帶著一群小孩唱歌的厚樸。在我的想象裏,他還是那樣激情四溢,還笑開著兩顆小虎牙,而村子的陽光,能把他的臉再次照出那種動人的透亮感來。我總會邊想象,邊自己開心地笑。

仿佛過上這樣生活的,是我自己。

糊裏糊塗地,我在北京已經待了兩年了。一個很平常的晚上,大學時期的班長給我打來電話:“你這周末能回來嗎?一起去趟三明。”

“為什麼去三明?”我沒反應過來。

“厚樸死了,班級組織同學們去探望他家。想說你們是最好的朋友,要不要也去送送他?”

我當即腦子一片空白,猶如被人重擊了一般。

班長還在講述這幾年厚樸經曆的種種,那是和我的想象完全不一樣的故事:到村裏教書的厚樸,一開始有些寡言,但也稱不上什麼問題,但慢慢地,他不斷和家裏人說,腦子裏有個聲音,哐當哐當的,像是有隻怪獸,就住在他腦子裏到處衝撞。一開始,還隻是在晚上隱隱作痛,漸漸地,會突然毫無征兆地發作,他一開始隻是喊頭疼,後來竟發展到拿自己的頭去撞牆,撞得頭破血流。

課最終是上不了了,他的父親帶著他到處去檢查,並沒能查出什麼問題。

自殺的前一周,他對父親提了最後的要求:我能去北京看病嗎?

他父親拒絕了。

這幾年,已經耗盡了這個家庭的最後一點積蓄,也耗盡了這個父親最後的耐心。

班長還在感慨:“我們要多珍惜彼此了,生活是個漫長的戰役,他是我們當中陣亡的第一個人……”

我已經聽不清他在說什麼了。

厚樸的父親不知道,同學們不知道,王子怡也不知道,但我知道,住在厚樸腦子裏的怪獸,是他用想象喂大的那個過度膨脹的理想幻象。我還知道,北京不隻是他想要求醫的地方,還是他為自己開出的最後藥方。

一種難以形容的悲傷,迅速在胸口膨脹。張了張口,試圖想發出點什麼,卻始終沒有一點聲音。我這才意識到,這幾來年,對自己的管控太成功了,以至於在這個極度難過的時候,還顧慮著大聲宣泄會惹來鄰居的非議。

大學四年,畢業工作兩年,我一直控製著自己,沒學會抽煙,沒學會喝酒,沒讓自己學會發泄情緒的一切極端方式。要確保對自己一切的控製,要確保對某種想象的未來達成,要確保自己能準確地活在通往目標的那個程序裏。

然而我要抵達的到底是什麼?這樣的抵達到底有什麼意義?

我自己也完全不清楚。

不想哭,內心憋悶得難受,隻能在租住的不到十平方米的房間裏,不斷來來回回地到處走,然後不斷深深地、長長地歎氣。仿佛我的胸口淤積著一個發酵出濃鬱沼氣的沼澤,淤積著一個被人拚命咀嚼,但終究沒能被消化,黏糊成一團的整個世界。

也就是在那時候,我突然察覺,或許我也是個來北京看病的人。

或許,我和厚樸生的是同一種病。